一百万颗苹果

　　商承修不骗他，机票真的是早晨的。

　　“你干嘛非订早上的啊？着急忙慌的还睡不了多长时间。”沈乔壹裹着被子，拒绝了商承修的道别吻。

　　重雾兼并朦朦细雨，将天空压暗，沈乔壹拧着眉，窗外只能看见松树的尖尖头，视野十分受限。

　　“真的不等太阳出来再走吗？”

　　商承修摸了摸他的头。

　　沈乔壹知道这个动作代表不行，于是只能妥协：“这几天降温了。”

　　商承修道：“所以你要好好保暖。”

　　“我是想让你注意身体。”

　　商承修轻轻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好的。”

　　沈乔壹“哼”了声，自暴自弃地倒进他怀里，商承修看了眼时间，陪他玩了一会就下楼了。

　　他出门的时候，沈乔壹跟着楼下的脚步下床，扒着窗户，看着他在伞下的脚步，忽的，他不再动了，那把雨珠倾泻的伞被冲刷出哑光，上斜，仅仅像是被风掀开一角。

　　伞下，是商承修的眼睛。
　　被商承修注视着，如同被他有力的臂膀环抱，无形经过空气的发酵，也逐渐现出一条清晰的路线。沈乔壹抿了抿嘴唇，他知道商承修听不见，所以只是歪了歪头，让他放心。

　　汽车驶离，很快没入茫茫浓雾，沈乔壹紧追不舍的目光逃出了焦点所在的范围，心也随之沉重地掉了下来。

　　他今天起了个大早，离别已经将他的睡意驱散得干干净净。沈乔壹平躺在床上，两手交叠安置在肚皮上，这么个姿势躺了半分钟，他坐起来，握着手机敲打半天，又放下，又躺下，又起来。

　　折腾到唐阿姨喊他下楼吃早餐，沈乔壹才发现天外的雨已经停了，太阳探出头来，照耀着枝叶上晶莹剔透的水珠，浓厚的晨雾逐渐消散。

　　脑子里的乱麻和事事不顺心的清早也随之破开一道光。

　　原来是他一直在想念商承修。

　　原来二十二岁，还可以为一个人而陷入迷茫。
　　等他三十二岁呢？还会为商承修患得患失吗？

　　沈乔壹穿好衣服下楼吃饭，发现家里来了客人。

　　苏凭川坐在沙发上，长腿交叠，中年不见光的手指握着一盏清茶，正缓慢品饮。他长得极其俊美，睫毛浓密纤长，根根分明，嘴唇花蕊般鲜艳，坐在那里衬得周身的一切都变得雅致了起来。

　　“你好呀！人类！”他脚边的机器人许是刚开机没多久，浑身还一股干劲。

　　沈乔壹惊奇地“呀”了一声，看着到他膝盖的敦实的机器人：“沈判者？”

　　沈判者的电子屏上显现出一个开朗的笑容：“是我呀。你叫什么名字呀？”

　　“啊，沈乔壹。”

　　机器人很聪明，不需要沈乔壹多加赘述，正确将沈乔壹的名字打在电子屏上，还露出了一个讨要表演的小表情。

　　“你的名字真好听。”沈判者两只黑色的长爪子抱住沈乔壹的小腿。

　　“谢谢。”

　　“你要是再调戏乔壹，小心商承修回来把你拆了。”苏凭川带着恐吓意义说道。

　　“呀！是那个半夜把我赶出去的那个人吗？他叫商承修吗？名字不好听！！！”他的电子小脸蛋上登时闪现出怒冲冲的表情。

　　机器人的情感并不强烈，规规矩矩的喜怒哀乐和传统的分辨好坏的纯真依据。

　　“不许这么说。”沈乔壹没忍住拍了他一下，很轻，但沈判者已经开始委屈了。

　　苏凭川扶着额头摇了摇头。

　　他放下杯盏，杯中倒映他完美无缺的侧面，正笑脸盈盈地看着拌嘴的两人。

　　很快却消失了，空留一碗镜花水月。

　　苏凭川起身走到沈乔壹身边，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带到沙发上，按着他坐下。

　　沈乔壹这才注意到沙发的尽头摆放着一台医用仪器。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不明白这台价值千万的仪器出现在他面前的含义是什么。

　　苏凭川是医生，他想起来了。

　　但他也是医生啊。

　　还是搞心理的。

　　苏凭川在他身前蹲下来，双手按住他的两个膝盖，道：“乔壹，别紧张，我给你做一个小检查，很快的。”

　　沈乔壹望望他，又望望不远处那台仪器。在这里都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冰冷气息，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便以燎原之势在沈乔壹的皮肤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不是害怕检查，而是对那台神秘的、陌生的仪器的深深恐惧。这类恐惧简洁明了又矛盾非凡，如同掉落却不曾着地的头颅，找不到，等不到，碰不到，想不到。

　　脑袋早已脱离躯体，自顾自地摇晃着……晃出来的全都是不安与惧怕。仿佛一条庞大、黏腻的巨蟒正吐着蛇信子一下下舔着他内心最孤独无助的地带。
　　商承修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不在他身边呢？
　　没有什么比未知与失去庇护更能骇人冷汗涔涔。
　　作为医生与好友，苏凭川非常理解沈乔壹对检查的惧怕。大手覆到沈乔壹的脑袋上，揉了揉，苏凭川说：“相信我，很快的。”

　　沈乔壹垂了垂眼睛：“……嗯。”

　　苏凭川把机器移过来，拿起两片连接系统的铜芯片，贴在沈乔壹的太阳穴上。

　　凉得沈乔壹嘶嘶叫了两声。

　　苏凭川面露歉疚：“不好意思，忘记捂热再贴上去了。”

　　听苏凭川介绍，沈乔壹才知道这是国内最新上市的医用仪器。看着这台机器，苏凭川的眼里浮现出动人的精光，沈乔壹起初不明白那道精光意味着什么。

　　直到他的潜意识被这台机器聚拢重现——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他的潜意识。

　　他陷入了沉睡，并且，开启了一场被动的梦境。

　　梦里，他站在一片空白里，举目四望。四周不断有声音向他涌来，熟悉的、陌生的、年迈的、稚嫩的，可他完全找不到音源，也听不到声音。

　　他犹如被这个世界隔绝了般，诡异地看到一切，却无法触碰它最原始的物体。

　　沈乔壹在没有颜色的空间里慢慢滑了下去，坐在地上。地又不是地，坚硬而绵软，滚烫而冰冷。沈乔壹恓恍地抱住了脑袋，额头不停地往膝盖上撞，像在磕一个既不虔诚也不规范的头。

　　骤时，他掉了下去，来不及惊叫与害怕，他已在强烈的失重感中清醒了过来。

　　苏凭川拆了芯片，正对屏幕的脸上神情严肃沉重。

　　沈乔壹吓得内心一抽，口舌打结：“怎、怎么了吗？”

　　苏凭川望向他的目光极为复杂，“最近有头痛？”

　　哪怕是不为谁，苏凭川也希望自己看不懂那串字符的含义。

　　他眼里的精光消散了，沈乔壹这次看得很清楚。一股无名的恐慌袭上心头，掐紧自己的喉咙，沈乔壹感到无法呼吸，氧气甚至成为了他的毒气。

　　混沌的阴云笼罩着他，他一时无法给出回应，因为商承修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沈判者眨着科技感十足的毫无人情味的眼睛左右端详他们的脸。在展示屏的另一面，是社会科技发达的最全面，也是人类阴暗危险的一面，正悄悄计算起他们的心率和微表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乔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不，是这间屋子才出现声音。

　　他说没有。

　　“真的没有。”

　　别再问了。

　　“到底怎么了吗？”沈乔壹抬起仓惶的、恳求的眼睛。

　　苏凭川从小就看过无数双渴望生命安全的双眸，但他知道，他没有攥改命簿的权利。
　　因此，渴望也就遥遥无期，渴望也就虚度光阴。

　　他抱着这种想法四舍五入过了三十年，直到那种滑腻的渴切情绪频频发生在他身边时，他被带入这波大流，怎么也出不来了。

　　但他并没有发现这类潜移默化的变化，他并没兴致数落从前的自己，哪怕是一秒前的自己。

　　所以当他看见沈乔壹毫不犹豫地对他流露着这种情绪时，他第一时间觉得傻，觉得蠢。

　　问什么呢？到底在问什么呢？

　　可他知道了沈乔壹的秘密，却认为本人不该得知属于他的秘密。

　　他不能把沈乔壹的自我还给他，如果结果可逆的话，他一定不会这样。

　　苏凭川慎微地叹了口气，希望商承修可以快点回来。

　　现在的沈乔壹和他没熟到可以多聊的地步，见苏凭川不告诉他，他也憋着一肚子火，没心情探究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又一次开凿出了商承修对他的重要性，在他面前，他从来不去思索两个人当下的关系该不该这样那样做，也会不依不挠地询问得不到的答案……他想，商承修在的话，苏凭川一定会告诉他的，那时或许不想知道结果的是自己。

　　可是凭什么，他的人生要别人掌控呢？

　　婚姻是，事业是，现在连有病这种小事他也没有权利知道吗？

　　他很想问苏凭川凭什么，然而他既没有底气，也没有勇气。

　　他红着眼走到餐厅把早餐吃了，眼泪越流越多，不是因为自己有病，也不是因为那番“凭什么”理论，他单纯想商承修了。
　　商承修不在，这个世界在他眼里彻底变了样。

　　所有的人都在那刹那变成了盯紧猎物的狼，混入了这个以人为计量的世界。他们如沐春风般地笑着，内心却在思索如何快准狠地击杀猎物。沈乔壹感到自己站在了圆心的位置，看着他们个个撑开血盆大口，雪亮的獠牙映射本性的假恶丑。

　　和那天一样，明明是朗照的晴天，却让他感到身处寒冬！

　　唐阿姨和孟叔一脸无措，唐阿姨偷偷抹了抹泪，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沈乔壹爱吃的。孟叔站在原地思考两秒，给商承修拨了电话。

　　商承修那边显然在开会，鸦雀无声，孟叔简要地和商承修描述了此时餐厅的画面，寥寥带过苏凭川检查的事，毕竟那是每年定期的检查。

　　商承修像敲定会议最终方案那样敲定了此事的最佳解决办法，他说：“孟叔，把电话给他。”

　　孟叔的叹息声在电话里犹为清晰，商承修的脸上爬上痛苦的湮愫。

　　沈乔壹懵圈地接过电话，嘴里还在嚼虾仁，他吸了吸鼻子，发现被堵住了。他不说话，安静地咀嚼，商承修似乎有许多耗不完的时间似的，耐心地等他吃完，才轻轻笑了一声。

　　“吃的什么？”

　　那透进耳膜里的声音轻柔温和，沈乔壹顿时感到鼻头泛酸，没忍住流了几滴泪，哽咽道：“唐阿姨煮的海鲜粥，放了扇贝、鲍鱼、蟹肉和海虾呢……你吃过早饭了吗？”

　　“嗯，我也吃的海鲜粥。”

　　沈乔壹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小声的啜泣：“你骗人。”

　　“是你说的太诱人了。”商承修柔声道：“乖乖等我回去，你陪我吃海鲜粥，好不好？”

　　“嗯……”沈乔壹开始觉得因为一件小事而哭很丢人，也很不成熟，明明他已经二十二岁是一个生活完全能够自理的成年人，却还是无法为自己的情绪买单。

　　他抹了抹脸，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我订早晨的机票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
　　沈乔壹说：“商承修，不要那么着急，好好休息。”想了想，又说：“回来的时候，注意安全。”

　　他看不见商承修下意识攥紧的双手，只听见听筒里深深沉沉的呼吸声，而后，耳边响起一种几乎陌生的、变了调的嗓音说：

　　“乖乖。我爱你。”

　　这一次沈乔壹没有质疑商承修的爱，而是点了点头，喉咙里溢出一声含混着水汽的回应。

　　苏凭川站在窗前，一点点攀升的太阳散发的热量渐渐穿透他，细小的杂质在空中飞舞，使他看上去模糊而朦胧。那双漂亮魅惑的双眼此时微微皱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餐桌上失落呆滞的沈乔壹。

　　记忆，正够作弄人的。

　　有人稀稀烂烂地拼凑，结果要么用力过度，要么得不偿失。

　　想起来是惩罚，忘记却是天殛。

　　离得最远的两种结果，却苦得能让人制造出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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