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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与周医生讨论减药计划的过程,比林渐青预想的更为审慎,甚至可以说是严苛。
周医生没有立刻同意,而是先进行了一次漫长的评估访谈,细致地追溯了她最近几个月的情绪波动周期、压力源、睡眠质量、以及应对突发焦虑的能力。
她问得极其具体,从恐慌发作时的身体感受,到日常生活中细微的愉悦感频率。
“减药不是奖励,林渐青。”周医生强调,语气是少有的严肃。
“这是一个需要充分准备和尊重的医疗决定。它意味着你需要在药物支撑减少的情况下,调动并依赖你已经习得的内在资源和外部支持系统。这可能会是一个有反复的过程。”
林渐青一一回答,心里那点因为读者交流会而产生的乐观和信心,被周医生的严谨稍稍冷却,但也变得更加踏实。
这不是一场需要冲刺的短跑,而是一段需要耐力和清醒的漫长征途。
最终,周医生制定了一个循序渐进的计划:先将晚间的助眠药物减掉四分之一,观察两周;如果情况稳定,再考虑调整白天的抗焦虑药物剂量,每次减幅微小,观察期漫长。
期间需要她每天详细记录情绪、睡眠和身体反应,每周必须进行咨询。
“这就像学骑车时拆掉辅助轮,”周医生打了个比方,“你会摇晃,甚至可能摔倒,但你知道原理,也戴好了护具。重要的是信任自己已经具备的平衡能力,以及知道何时需要伸脚支地。”
林渐青郑重地点头,接过那份打印出来的计划表。
第一个没有服用全额助眠药物的夜晚,林渐青几乎是在期待和恐惧的混合心情中躺下的。
她按照计划,提前一小时调暗灯光,远离电子设备,泡了个热水澡,滴了几滴薰衣草精油在枕头上。
入睡比平时困难。
大脑似乎因为少了那点化学的强制关机指令而变得有些活跃,各种念头都清晰可辨。
她听到了冰箱的嗡嗡声,楼下车辆驶过的声音,甚至自己心跳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她感到一丝恐慌的苗头,胃部微微收紧。
按照以往,她会立刻想吃半片应急的药物压下它。
但今晚,她回想周医生的话:“观察它,像观察天气。”
深呼吸,尝试只是去注意那份紧张感在胃部的具体形态,注意心跳的节奏,不去评判或立刻消除它。
她想起读者交流会上那个年轻女孩的话:“像一片雷雨云,来了,肆虐一阵,然后真的慢慢移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自己肯定会失眠整夜时,意识悄然滑入了睡眠。
没有做梦,或者做了但是没记住。
第二天醒来,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她看了下手机,睡了六个多小时,虽然中途醒过两次,但都再次睡着了。
感觉不算神清气爽,但也没有预想中的疲惫不堪。
一种微小的胜利感油然而生。
她在记录表上认真写下:“入睡延迟约1小时,夜间醒来2次,但可自行再次入睡。晨起情绪平稳。”
第一周,情况时有反复。
有一天晚上她几乎彻夜未眠,焦虑感在黑暗中无限放大,她不得不起来做了二十分钟的放松练习才勉强平息。
她在记录表上如实写下:“昨夜艰难。感到恐惧。但未使用应急药物。”
周医生看到记录,没有批评,反而肯定了她:“能够不依赖药物度过艰难的时刻,这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进步。记住这个感觉:即使很难,你也做到了。”
白天的抗焦虑药物减量更为挑战。
四分之一剂量的减少带来的变化几乎是生理级别的。
她更容易感到疲惫,情绪像失去了缓冲垫,对噪音和突发状况的反应变得更敏锐。
有一次在超市,一个孩子突然的尖叫让她瞬间心跳过速,手心冒汗,几乎要丢下购物篮逃走。
她强迫自己停下脚步,扶住货架,深呼吸,在心里默念:“这只是警报响了,不代表真有危险。”
几分钟后,反应慢慢平息。
她开始更主动地运用那些她写在书里、教给别人的小工具。
情绪剧烈时胡乱涂鸦;
每天刻意寻找并记录三件小事:一杯好喝的茶,窗外一朵形状奇特的云,地铁上有人给她让座;
感到抽离时,用手触摸不同材质的物体——粗糙的树干,冰凉的石椅,柔软的衣服面料——让自己回到身体的感觉。
她也不再抗拒向外界求援。
在一次感到特别孤立无援的下午,她给赵老师发了条信息:“赵老师,最近减药有点难,心情起伏大。”
赵老师很快回复:“正常过程。什么时候方便?我来看看你。”
赵老师真的来了,带了她自己烤的不太甜的小饼干。
她陪着林渐青在公寓楼下的小花园坐了一会儿,聊了聊她退休后学的插花,抱怨了一下天气。
平常的,不带压力的陪伴,本身就是一剂良药。
她开始偶尔给那个留下电话号码的老先生发短信,称呼他“陈爷爷”。
老先生回复很慢,但每条都充满智慧:
“难受就难受,天塌不下来。”
“一辈子都过来了,还怕这几天?”
“找点小事做,手上忙了,心里就松了。”
分散各处,微小却稳定。
在她因为减药而感觉自身漂浮不稳时,这些支持将她温柔地扶住。
一个月后,减药计划初步稳定。
她依然会焦虑,失眠,情绪仍有起伏。但她面对这些风暴的信心增强了。
她亲眼验证了自己有能力在不完全依赖化学物质的情况下,驾驭这些不适。
那种“我能做到”的自我效能感,是任何药物都无法给予的。
站在浴室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
脸色或许不如吃药时那么平稳红润,眼底偶尔还有疲惫的影子。但那双眼睛里的东西,不一样了。
她打开《见青集》,没有立刻写作,先打开了那个名为“不同的声音”的文件夹,重新读了那封曾经几乎击垮她的尖锐长邮件。
奇怪的是,这次那些话语不再像刀子,而更像是一种略显偏激的视角。
她依然不同意其中的许多论断,但能更平和地看到其背后的合理关切。
她新建了一个文档,开始写作。
标题是:《与药共生》。
她纪录下自己决定减药的原因、周医生的严谨评估、减药过程中的生理和心理反应、那些挣扎与小小的胜利、以及支持系统的重要性。
她写道:
“药物于我,曾是一副在暴风雨中救生的浮板,没有它我可能早已沉没。但浮板的意义,不在于依附它。学会游泳,积蓄力量,最终依靠自身的浮力,更自由地探索水域。这个过程需要尊重、耐心和专业的指引。”
“这不是非此即彼的抉择,而是一段动态调整的旅程。感谢我的浮板,也致敬每一位学习游泳的同行者。”
这篇文章发布后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许多长期服药的读者留言感谢她的勇气和坦诚,分享了他们对于药物的复杂感受和纠结。
一些心理健康领域的专业人士也转发评论,认为她提供了一种非常真实且有益的视角,有助于减少围绕精神类药物的污名化和误解。
林渐青看着这些反馈,内心平静。
学会建造一艘足够结实的船,然后配备各种导航工具,拥有一张标注着补给点和避险处的海图,信任自己能够驾驭它,去穿越生命必然有的风浪与平静。
她会让自己成为越来越合格的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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