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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鸟声悲(18)
祁访枫安抚过一众南部人就匆忙赶往南路战场。
北路有诸多执政官在,暂且乱不起来。而南路打一半忽然全体“暴毙”,现在又一堆人慢慢醒来,场面肯定乱得不行。
果不其然,等祁访枫赶到,现场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战争算是结束了。
旭华的大妖跑没影了,不仇琉也不知道哪去了,宗政敏被人扣住,旭华军群龙无首,只能投降。
一些士兵很淡然,还能帮忙拉住茫然的同袍。有些士兵就惊恐万状,被羽族禁军一人一个催眠术送她们婴儿般的睡眠,她们打晕一个扛走一个,勤勤恳恳当搬运工。
沈列和祁雪青不知道在吵什么,陈远山在一边缩着脑袋不敢吱声。
“打她!必须打!”这是沈列。
“凭什么你说打就打!”这是祁雪青。
祁访枫说:“还要怎么打?”
两人都安静了,乖乖低着头,祁访枫又看向祁雪青:“你回去休息,看好你闺女。”
祁雪青有点不服:“我能做事!”
祁访枫看着她,说道:“跪下。”
祁雪青二话不说就跪下去,板板正正的。
沈列则吓了一跳,轻巧地,迅速地后撤一大步。
望青国主的敌人总评价她脾性暴烈,但在她的臣子们看来,这位王上的脾气其实很好,好得出奇了。只要不触犯写在《大律》里的条款,臣子们可以对她畅所欲言,余丞相为着政务和她拍桌嚷得脸红脖子粗也没事。
望青也没有让人跪拜的礼仪。
如果娘娘要谁跪下,那旁人最好躲远点,省得血溅到自己身上——走到这一步,基本是犯了天大的错,也救不了了。
祁访枫又说:“站起来。”
祁雪青依言起身。
“跪下。”
她又跪下去了。
“站起来。”
祁雪青站起来了。
祁访枫说:“回去休息,然后照顾你女儿。”
沈列眼睁睁看着祁雪青乖巧地转身离开,默默把手掌摊开,捂在嘴上。
“平昌候。”
沈列瞬间站直了,面色平和,恭敬道:“臣在。”
祁访枫说:“宗政敏呢?提过来。”
……
君王在主座上缓缓坐下,宫女侍立在旁,她垂着眼,嘴角微微扬着,沉静恬淡,军帐中还飘着血气,她也不为所动。两名的使徒披着甲,腰间佩刀,面容坚毅,仿佛一副锋利冰冷的武器。
中军帐内燃着油灯,熏香盖过了战场的血腥。
可她桌上摆着把流光溢彩的长剑,鲜血未干。
宗政敏先被押进来,她被压着跪到地上。
“宗政敏。”祁访枫说,“你死定了。”
女妖抬起头,一张脸白得像鬼,她死死盯着祁访枫:“凭什么?”
祁访枫哼笑一声,把账册扔到桌上,支着双手:“我今早刚在荣春大堤宰了无妄司的教宗,她也这么问我,她也想死个明白,我没理她。现在你问,我心情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
“传说你是宗政王室的苦厄之果,罪孽化身,是灭亡宗政的鬼。”她说,“假的。”
宗政敏猛烈地挣扎起来,双目赤红,咆哮道:“胡说!”
祁访枫没理她,继续说:“闫如尘欲求长生,布局百年,戕害裘罗近亿人,这和你,也无关。”
“有人先散布了谣言,说铁匠设下了诅咒,闹得王庭人心惶惶。她又给你的母亲,宗政氏先王下过药,那时候,她刚刚怀上你,所以你刚生下来陷入了假死。等你被封进棺椁,她又设计了你,让你刚好哭出声。”
宗政敏的脸色愈发苍白,祁访枫笑了:“你看,你心里有人选了,不是吗?”
“没人诅咒宗政王室,你根本没有天命,你所遭遇的一切,只是每一个王庭都司空见惯的倾轧。她要拉你母王下王位,需要一个筏子,一个牺牲品,就是你。”
“你以为,你是这场荒唐大戏最凄惨的主角,不是的,所有的故事都和你无关。”
裘罗确实存在诅咒,但不是传说中的玄阿姒诅咒宗政王庭,而是闫如尘诅咒裘罗氏族,让她们只能乖乖当祭品。
“我是亡宗政的鬼!我就是!”宗政敏声嘶力竭地咆哮,她眼眶发红,泪水流了满面,恨不能生撕了眼前人,“是我,是我报复了她们!是我让她们死!我是宗政王室的苦厄罪孽,我生来就背着她们的罪恶!!”
祁访枫把那本账册丢给她,只说道:“你作为宗政皇子,应该比我更清楚账本上的东西是什么意思。采买记录,人员调度,一一在案,你自己看吧。事实如此,你信不信随你,反正这是你们宗政的烂账,与我无关。”
“我要你死,同样与这些事无关。”
“娘娘!王上!”俞丏梨闯入军帐,扑在宗政敏身上,哭得梨花带雨地看向祁访枫,“王上!我们降了!望青不杀俘虏,您不能杀她!”
娘娘看了眼门口,卫兵缩缩脖子,可怜地撇撇嘴。
祁访枫移开眼神,转头不耐烦道:“哭什么哭,你也得死!”
俞丏梨卡了下,她忍了忍,仍旧泪眼涟涟:“王上,都是宗政王室的错啊!”
“你是说,都怪宗政王室残害她,把她养得心理扭曲,才导致了这一切?”祁访枫问。
“王上明鉴……”她哭着。
“哭什么呢。”祁访枫说,“她掘河堤放疫鬼玩献祭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哭一哭。我没有辩倒你的义务,想来你也不是讲理的人。”
俞丏梨正要开口,祁访枫抬起一只手:“别哭,再哭就凌迟。”
“我没空了解她,也没空了解你。你疼她,我不管。我杀她,你也别管。”祁访枫说,“安心,我这人心善,定不让你们生离死别,点个好日子一起死了拉倒。”
“拖下去砍了。顺便提醒你一句,下辈子打探消息的时候要听全。”
“我不杀俘虏,杀战犯。”
……
宗政敏死了,但是不仇琉跑了。
“怎么回事?”祁访枫问。
陈远山低着头:“是师古秋。”
师古秋当然是死了的,陈远山亲眼见着她死。
但她的副将没死。
袭营当夜,望青北路军大获全胜当晚,陈远山清点俘虏时却没看见师古秋的副将。她仔细盘问过,可一片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副将的踪迹。
陈远山有些头疼,却也只当她是做了逃兵。
直到大阵启动当日,陈远山堪堪清醒过来,整个人还陷在魂魄抽离的痛苦中。她依然记着这是战场,努力抬头警戒,还模糊的视线就捕捉到了师古秋的副将。
她拉着不仇琉,急切道:“郡王!快走!”
不仇琉似乎还想上来杀她们,可魂魄抽离对她这种修行中人显然危害更大,连刀也拿不稳,走两步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在陈远山模糊的视野中,昭宁郡王面如金纸,浑身颤抖,声嘶力竭道:“走什么!仗还没打完!”
……打完了。
旭华的士兵醒来,士气也散了,氏族离心,望青国主复归。
副将不由分说地拽走了不仇琉。
师古秋或许在兵败当日就预见了旭华军的败局,望青就如它的国主那般,笨拙却坚韧,没能一击必杀,她就永远不会死。那首柔和又恐怖的童谣会一遍遍在耳边吟唱,直到一切崩溃。
人人都说师古秋几易其主,反复多狡,但她无疑是忠诚的,前提是君主有本事让她效忠。
不仇琬是她效忠的陛下。
或许一开始是恼的,但后来包括现在,她不后悔。
她握着剑,骑上马匹厮杀,为的就是黄金台上君王放在她手心的虎符。
这样忠诚太明显,望青人不会劝降她。师古秋明白,自己活不了了,她只能最后再替陛下尽忠一次。
师古秋清楚昭宁郡王对天君来说有多重要。要是不仇琉死在裘罗,天君一定会怒火中烧并不计一切代价地再度攻打裘罗替妹妹复仇。
可旭华经不起第二次北伐了,一旦打空了兵力,旭华就彻底完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
不仇琉必须活着,死在哪也不能死在裘罗。
……
苍栾战场,不仇琬亲临战场,神色不复轻松惬意。
她已接到了裘罗的战报,昭宁郡王败局已定。
这无疑打破了她攻下策孚的好心情,也让她生起了从苍栾退兵的心思。毕竟她原也不想来打苍栾,她也知道休养生息的重要性,可裘罗战场水深火热,不仇琬迫切地需要创造点危机让望青人服软。
可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裘罗战场一败涂地。
不过还好,地没了还能再打。还好,还好,她的妹妹还活着。
不仇琬看向战场,心想,望青人就这么擅长打仗?她攻了这么久,纵然有旭华士卒疲弊的原因在,但她们怎么就能撑这么久呢?她们为什么能死战不退?
望青国主,祁访枫。
不仇琬第一次默念起她的名字,重新审视这个人类。
传说她是杀戮之神的巫女。
传说她自己也是半个神,她的国民多多少少都在搞点迷信小活动。
那么,她当真有神力?
不仇琬看向那条在血池里翻滚的白蛇,杀了她近万精兵的杀神。这些天来,她始终杀在最前线,不会退,不会累,仿佛撑开天地的巨人,只要她还站着,洪水滔天也淹不过她身后的城池。
一个人抗住一条战线,这是人?
……这就是她祭出来的杀神?
“退兵吧。”天君说,“遣人去接昭宁。”
“改日……”不仇琬有些狐疑,斟酌着说,“去祝前国逮两个巫女来。”
她现在学着怎么给那位高天之上的无形神明献祭跳舞,还能不能也抽一个大嗜血者出来?
……
若木打了个喷嚏。
辅兵们在打扫战场。
光是铲起冻成一片的尸体就很费力。好在现在入冬了,以裘罗的气候还能把疫病一起冻着,人们不至于被瘟疫肘击。
祁访枫的眼睛望着下方,质问:“你来干嘛?”
蝶妖撇撇嘴,委屈地嚷嚷:“我来看你啊!这闹得天都破了,我不得来看看你。”
祁访枫没回话,静静地发呆。半个时辰前,她也是这么站在城头前发呆的,直到若木忽然从天而降,又讲了两句不中听的话,把祁访枫气得没心思走神。
现在,她又开始发呆,战场上的尸体已经铲开了一层。那股刺鼻的恶臭就随着冻得人鼻腔出血的冷风钻上来,让人皱着脸,那人却也只是任劳任怨地继续铲。
南路下过雨,又流了许多血,天气一冷,皮肉就冻上了。铁锹一铲下去,辅兵们得用脚踩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铲起一具冻得皮肉分离支离破碎的尸体。这样铲出来的尸体就更凄惨了,但辅兵们也没办法,只是擦一擦眼泪继续铲,防止脸也冻得疼。
这里有敌军,也有她们的亲朋好友,谁会在看到那样一具尸体被自己铲出来,又因自己的动作加剧了惨状时不心碎呢?
还好她已经死了,不必再疼一回。
还好她已经见多了惨状,心也冻在冬日里,不必真的碎裂。
良久后,祁访枫问:“玉剑舞是祭祀杀神的舞蹈。那什么舞用以祭祀亡灵?”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平凡生灵,死去之后,谁来为之引路呢?
她散在山林里,无人生还的士兵们,要如何回家呢?
她要怎样才能找到她们?
若木说:“我教你?”
“现在就教我。”祁访枫说。
若木说:“可以,但是你没有招魂幡。”
“我去哪找招魂幡?”
“也罢,我送你一副。”若木说着,从空间戒指里翻出一面招魂幡。
祁访枫见了,顿时理直气壮地伸出手:“给我,戒指也给我。”
若木从善如流地脱下戒指,都不拿出里面的宝贝,连着戒指一齐给了她。
祁访枫夺过戒指,她瞪着若木,蝶妖只是笑着,祁访枫就别过脸去,她说:“谢谢。”
若木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我先教你唱祝歌,好不好?”
“你的剑呢?来,把魂幡系上去。”她说,“别紧张,你小时候我还教过你剑术,一样的,很容易学。”
“学了祝歌,跳过舞,她们就能回家吗?”祁访枫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么多人,她们都会回家吗?我是天生的巫女,死神也爱我,我为她们唱的歌,能带她们回家吗?”
风吹过来,蝶妖柔软的翅膀半遮半掩,光影婆娑。
她墨一般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巫女,无喜无悲,仿佛一面冷而光亮的镜子,只是照着凡人的喜悲。
“会的。”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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