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任职录

　　玄冥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眉头紧皱着先看着她，又看了一眼她的包裹。

　　她捧着三本厚厚的书转过身来撞见他，虽然早已预料，却在看到他那副好像有点儿恼、又好像有点儿愁的神情感到了些微的茫然。

　　他定定地站在那儿不说话，不是不愿说，而是好像是被她惊得又或是气得开不了口。

　　孟元没瞧出来这么多，捧着的那三本厚书让她的胳膊有点儿酸。她见玄冥立在那儿不说话，四周的空气弥漫着一种有些古怪但她说不出是为什么的寂静。

　　她讪讪笑着开了口妄图打破这份诡异：“之前从十一义殿拿过来看的书，我整理整理送回十一义殿去。”

　　他的视线于是落到她怀里的那三本书上，然后移上去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冷，这份冷不同于对着生人或是敌人的那份漠然和孤高，而是夹杂着愤怒和失望。

　　这个眼神孟元倒是读出来的，但她实在不晓得他为何这样。她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也没了言语。

　　片刻后他敛了眸，沉下来的声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冷漠。

　　“你就这么想离开玄阴宫？”

　　她的手臂因为那三本书酸痛得很，这时候差点儿怀抱不住，于是她不合时宜地掂了一掂。

　　孟元恳切道：“往后我不在玄阴宫住着了，这些东西留在这儿也不好。前些时日我把它们忘了，正好今日在这里，便一齐带回彼岸花海去。”

　　她的言语是如此诚恳，但却丝毫没有说到玄冥在意的点上，如此引来的又是一声冷哼。

　　“彼岸花海的别院也是本座的。”

　　孟元想了一想，觉得他说得对，便又恳切道：“等我回来空闲的时候再把别院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到时候全都搬回我的小院里。”

　　“你！”

　　玄冥一甩袖子走了，留下了一个咬牙切齿的“你”字还回荡在孟元耳边。

　　她有时候实在不晓得玄冥到底为什么会突如其来地生一场气，她不离开玄阴宫难道在这儿留着吗？她好心好意替他先把十善殿收拾回原样，他到底在恼什么啊？

　　孟元不懂，嘟哝了几句就跑去十一义殿放书了。

　　她将十善殿里头的物件拾掇整理得差不多的时候，殿外头的暮色已经苍茫。

　　她到殿外的长廊下立了一会儿，看见前头九华殿的光亮着。

　　晚风捎来些罗酆山上不知什么鸟儿的啼鸣，她后知后觉地才想起或许应当去问一问玄冥为什么恼。又瞧了九华殿一会儿后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她捉摸不透他，还是少去惹他的好。

　　总归日后就不在玄阴宫了。

　　她在外头驻足望了一会儿天色，待有三两丝雨丝飘落到脸上蓦然一阵凉意的时候，她方才从不知飘荡到哪处的遐想之中回神来。

　　檐角宫灯的昏黄中衬出那些稀疏的而又落得缓慢的雨，少顷便变得稠密而迅疾起来。天上似乎开了个口子一般地倾倒下整盆的水来，落在阶上的骤雨激起一朵朵银花。

　　几滴水落到孟元的鞋尖上，她往后稍退了一退。

　　玄阴宫很少下雨。

　　难得的潮湿让常有的山风之中沾染上了少有的气息，将罗酆山各处的气味送经玄阴宫又送到别处去。孟元在这阵凉意中嗅到了新抽芽的草木的清新，白日里初绽的花朵的香气，还有独属于孤月潭中深不见底的潭水的咸味。

　　“霈然甘泽洗尘寰”，雨水将本就明净的玄阴宫又重新洗刷了一遍，从屋脊上飞流下的雨水如瀑又如一串串的珠帘，又或是古琴上细长的一根弦。

　　她正静观着这场难得的大雨，却讶然瞧见雨中似有一朵散着光亮的紫蝶蹁跹跃动，好似身处于晴朗而无遮无挡的天地之间，丝毫不惧这场能将人都淋成落汤鸡的大雨。

　　孟元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幻觉，揉了揉眼睛仍看见这只紫蝶在雨中舞动。它飞近她身侧绕了两圈之后离去，却又在将出了她的视线的时候折回来。

　　好生奇怪。

　　兴许是这只紫蝶错了时辰想来采蜜，聪慧之时却又不聪慧，瞧见了她是朵彼岸花可又没瞧出来她如今幻化了人身。

　　在那紫蝶不知第几次出了她的视线又折返回来的时候，孟元才觉得自己许是想错了，这蝶可能想引她去哪里。这是件新鲜事，她手上如今也无事，于是便去殿里头寻了把伞来。

　　撑伞走进雨中的时候，雨水落在油布上的声音极为响亮，将天地间旁的声音都遮蔽不见。

　　她捻了个诀免得让雨水沾湿鞋袜衣裙，尔后便安下了心随那紫蝶走着。它将她引出了玄阴宫，夜色里罗酆山上除了玄阴宫和几条主要的山道亮了宫灯外，旁的地方一片漆黑没有什么人迹。

　　紫蝶将她引到一条小径上，孟元望了一望前头在夜色里影影绰绰而看不太清的各种树木交错的枝丫，她犹豫着停了步子。紫蝶亦悬停在半空之中等它，激烈的雨点在落到它身上的时候仿佛直直地穿透而过，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一点儿痕迹。

　　它扑闪着翅膀像是催促孟元快些跟上来。她双手握着竹木的伞柄，想了想又迈出了步子。

　　她一路随着它过去，这条陌生的小径她从未涉足过。紫蝶散出的柔和的白光里将路照得很亮堂，行到深处的时候雨渐渐地小了下来，直至路边的花草的枝叶上都无一点儿水珠的时候她收了伞。

　　走了约莫一刻，她听见树丛掩映之后传来的溪水流动的潺潺声。

　　她们向下走着，她猜这大抵是从孤月潭那儿流下来的。

　　前头的树木的缝隙中透过来明黄温暖的灯光，紫蝶飞得缓了。

　　她折过草木生长得太过繁茂的小径时终于瞧见了这座精巧的院子。院外一周用高低错落的竹篱围起，院落的四周种着的是茂密的竹子，时而传来竹叶摇动时候独特的犹如歌吟一般的沙沙声。

　　从这山路出来便是青石小径，孟元随着那紫蝶踏上青石板，走到了院落前。油布伞上的水珠滴落下来，随着她的步子发出很轻的“嗒嗒”声。

　　罗酆山是专属于冥界君主的住处，她从没有发现玄冥除了九华殿还有旁的什么地方住，除了偶尔会去的彼岸花海里的别院。院落里点着灯很亮堂，像是有人在的模样。

　　院门半掩着，她正踌躇着到底要不要蓦然登门拜访，那紫蝶已经飞入了那半开着的院门的缝隙。孟元正傻眼的时候，竹门自己开了。

　　她方踏进这门内的时候变觉得自己错了。

　　院落不大，左侧搭着一方竹亭。不知从哪儿生长起来的紫藤慢悠悠静悄悄地沿着亭柱爬到了顶上，在亭子的上头开出几朵鲜艳娇嫩的花。

　　亭下设着一张竹榻和一架竹几，几上摆着一坛子酒，榻上坐着一个人。

　　坐着的这个人她再熟悉不过。

　　她愣愣地瞧着那紫蝶慢悠悠地飞向玄冥，最后落到他的指尖上化作一片落下的紫藤花瓣。他的玄衣上也落了几点淡紫，但他自己似是没发觉。

　　孟元在这似梦似幻的一刻中悟出来一件事，这紫蝶应当是他故意使出来唤她的。

　　他方才还恼着，这下子怎的一个人跑到这处不知是什么地方的院子里。看看他的面色，这下子又恢复了淡然无事的神情。

　　瞧见一旁的酒坛子的时候，她的心里便升起一股转身要走的冲动。

　　这么多年来她得出了一个经验，玄冥的酒量实在称不上好，他喝完酒之后的行径实在称不上正人君子。所以一旦撞见他喝酒的时候，最好不要撞见他。

　　孟元正期待着他没有发现有个人到了院子里的时候，踮起脚想轻手轻脚地从那大开着的竹门出去时，竹门悠悠地在她眼前合上了。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期待落空了。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仍是他一贯的作风，“过来”。

　　孟元之前向自己立下的从今往后要硬气一些的大志，在此刻又如遭了风蚀的石头轻易地就化成了沙被吹走了。

　　她默默地转了身，默默地朝玄冥走去，然后立在他跟前等候他再派什么指示。

　　他瞥了一眼竹榻的另一侧，说了一个“坐”字。

　　她从他的声音里头听出来他仍然恼着，只不过没表现在脸上。

　　她细心地瞧见了酒坛子已经开了，便开始揣摩玄冥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在这般拉扯的境地里她不敢贸然有什么举动，于是遵循着他的话安分地坐下来。

　　她坐了下来后他却不说话，自顾自地又喝下一盅酒。

　　孟元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他不说什么，又不让她走，她只好有些无聊地打量起这座院子来。

　　院子里的物件大都是竹制的，不像是用术法造成的那般规矩齐整，反倒是什么人用手工造的。她摸了摸竹榻又摸了摸竹几，好奇道：“我先前竟不知道罗酆山上还有这个地方，这个院子造得可爱，别有一种韵味。”

　　玄冥道：“本座造的。”

　　她倒是不知道他还有这种技艺，惊讶之余打量起这座院子来便带上了点儿钦佩。

　　她正仰头看着竹亭的时候玄冥忽然出了声：“若本座不用紫蝶将你引来，你可还会想到来寻一寻本座？”

　　孟元莫名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幽怨，但是不懂得他为什么会幽怨。

　　他虽然生了气，但她没来寻他，是因为她觉得他生气应当与她没什么关系。若他的生气与她有关系，那么他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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