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嘭的一声，苏戎撞开了别院小门，他慌不择路地冲进屋，双目赤红：“殿，殿下……”
　　李司南默立于窗边：“攸王走了？”
　　“殿下，出事了！”苏戎扑通一下跪在了李司南的腿边。
　　李司南漠然：“什么事？还能有什么是比如今功亏一篑更大的事？”
　　苏戎艰难道：“殿下，攸王的随从趁影卫轮岗之际，劫走了顺王妃。”
　　“什么？”李司南猛然转身，“他带走了顺王妃？”
　　“就在今日一早，属下去给王妃送饭，郎中也等着请脉，可谁知属下推开门，只见屋中一片狼藉，似是有打斗的痕迹。属下，属下擅自做主，派出了几个云桩，云桩回报，说是那……”苏戎讲不下去了。
　　李司南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云桩有说他们走到哪里了吗？”
　　“应该还在北境中，西北官道难民流窜，战事频繁，攸王来时便是趁此机会浑水摸鱼溜进北幽的，想必回去也是同样的法子。”苏戎答道。
　　“先不要着急，也不要慌乱，”李司南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衫，边走边道，“给我束甲，咱们现在就去把顺王妃带回来。”
　　“是。”苏戎抱拳道。
　　“还有，”李司南一咬牙，“点上一万人，把精兵都带上！”

　　此时，李酬已挟张淑文上了出北境的官道，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融进往西域去的大批流民中，随之无迹可寻。
　　李酬回身忘了一眼幽冷的北境群山，淡然地摇了摇头。
　　“父亲从来没有问过妾愿不愿意离开。”张淑文站在风里，脸色苍白。
　　李酬注视着张淑文：“本王的孩子不论如何都不能落到李司南那个外族女人的手里。”
　　“她不是外族女人，”张淑文含泪，“她救了我，她是顺王殿下的至亲之人，她……”
　　“顺王是假的！”李酬莫名燃起了怒火，“你难道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个从南疆回来的人是假的吗？”
　　张淑文听到这话，竟出奇平静，她定定地看着李酬：“顺王是妾的枕边人，妾如何不知道？妾不光知道，妾还是最早知道的。”
　　“什，什么？”李酬一怔。
　　张淑文茫然地看向四周，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从前我的夫婿喜怒无常，自成婚那日起，就没有正眼看过我，他很少回家，很少与我说话，也很少冲我笑。但是那个人不一样，我知道他不是我的夫君，但是他温柔体贴，他尊重我，他从不会对我动辄打骂，他是不是李庆渊又有什么意义？我知道我是他的妻子就足够了。只是现在……现在他死了，我怀着他的遗腹子，我别无所求，我不想做太后，我只想保下这个孩子。”
　　李酬神色晦暗，目光沉郁，他听完这话，许久未答，最后只说道：“去，带王妃上马车。”
　　几个小厮领命上面，就要架着张淑文上车。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了阵阵马蹄声。紧接着，一队人马踏着烟尘，向这边驶来。
　　“殿下，似乎是鞑克人派来四处清剿的队伍，”有亲兵上前道，“咱们得赶紧避一避！”
　　“慢着！”李酬岿然不动，“不是鞑克人。”
　　“不是鞑克人，那是……”
　　“是李司南追来了。”李酬冷着脸，把张淑文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少顷，一身束黑甲的女子领兵于狭道口勒马，她远远望见了李酬，又看到了李酬身后的张淑文。
　　“叔公，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劫走我的人又算什么？”李司南高声问道。
　　李酬捋了捋他的长须，淡淡一笑：“公主，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可不配做您的叔公。”
　　“我的身份？”李司南额头直跳，“那叔公倒是说说，我的身份是什么？”
　　“公主没必要同本王揣着明白装糊涂，”李酬冷笑，“现今全天下都知道了，那原奉诈降鞑克，不过就是为了做你璧心公主在柘木儿氏麾下的眼睛，以便你与旁勒阿雅扎兰勾结串通，图谋不轨！”
　　“叔公还真会说笑，”李司南提马上前，缓声道，“正好，今日把我长鹰麾下的一万大军都带了出来，我就在此与叔公好好说道说道。”
　　李酬眯了眯眼睛：“那公主打算如何狡辩？”
　　李司南朗声一笑：“狡辩？我是要向叔公道出实情。叔公说得对，我不是肃王的女儿，也不是大俞皇室之女，当然，叔公也说错了，因为我更不是璧心公主。”
　　此话一出，不论是李酬，还是跟在李司南身后的上万长鹰大军具是无声，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言。
　　李司南却笑得坦然：“肃王的女儿、大俞的忆锦郡主在当年乌赤金屠城、火烧王府时，被他的手下带走了，那帮禽兽将那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致死。她就埋在大卑山的山坡上，原将军好心，给她立了一块无字碑。至于……至于璧心公主……”
　　李司南依旧笑着，只是没有发现，她的眼中似有点点泪光。
　　“至于璧心公主，她早就死了，她和原傅隋将军一起，永远地留在了断石崖下，”李司南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断石崖下白骨嶙峋，秃鹫盘旋，你觉得璧心公主还有活路吗？”
　　李酬的脸色极其难看，他咬着牙问道：“那你又是谁？”
　　“我？”李司南笑出了声，“我不过是广宁城中飞鸟阁里的一个小歌妓罢了，那年我与郡主差不多大，原崇令在路边捡到了我，他为了保住北境、保住长鹰，把我塞进了郡主的壳子里。所以说，世事无常，如今我是公主，可谁又知十年之前、十五年之前，我是谁呢？”
　　长鹰大军愣在了原地，跟在李司南身边的岳巍、苏戎都屏住了呼吸，他们震惊但也沉默，他们相顾无言，心中却也有千头万绪。
　　“攸王，今日我喊您一声叔公，您就应下吧，不论我是不是大俞的公主，您都当我是。再把顺王妃还给我，我们两清。可您若是不应，”李司南一顿，“那我自立为王，来日不论是你们李家，还是他鞑克扎兰，都别想再当我的道！”
　　“你……”李酬登时气结。
　　他来不及思索，此刻只想回骂，可谁知话还没出口，狭道两侧的山脊上突然传来啪的一声，紧接着，一支鞑克铁箭射中了李酬手下一名随从的前心。
　　“殿下！”攸王侍卫惊呼道。
　　李司南也被吓了一跳，她慌忙抬眼看去，只见山脊上竟探出成千上万个鞑克武士，他们手持铁弓，正要降下滚滚巨石。
　　“这……”苏戎大叫，“这是怎么回事？”
　　山脊上有鞑克小将领站了出来，他笑道：“没想到吧，如今骁虎军已与我扎兰联手，不日便将探囊直取柘木儿氏老巢，今日先在这里打个伏击，拿下长鹰！”
　　“撤！”岳巍喊道，“殿下，现在不撤，一定会伤亡惨重！”
　　李司南握紧了马缰，她眼睁睁地看着张淑文被攸王手下的随从推上马车，随后，又消失在了兵荒马乱之中。
　　“撤，”李司南无力道，“回北幽！”
　　大军旌旗调转，长鹰徐徐后退，两军并没有交战很久，狭道口便重回宁静。

　　三周后，李酬于西州府自立为帝，改国号“天隆”。不多时，便有了唐家人向新帝李酬称臣的消息。
　　李司南独自一人坐在中军大帐中，静默地望着眼前凌乱不堪的沙盘。她握着长鹰的军旗，不知该插往何处。
　　“殿下，”有人走进了内帐，“通山府的传令兵来送信。”
　　“放到矮几上吧。”李司南淡淡道。
　　“殿下，您不急吗？”那人问道。
　　“急什么？通山府拥兵自立是迟早的事，这几天来多少州府都想分一杯羹，我也不是没见到，既然他想反，那就让他反。”李司南答道。
　　“殿下，您不能因为顺王妃失踪一事而一蹶不振，事已至此，咱们必须得另想对策了。”那人说道。
　　李司南回头，就见宋河拄着拐杖，歪歪斜斜地站在自己身后。
　　“你怎么来了？”她忙起身，要扶宋河坐下。
　　“不用了，”宋河笑着站直了身体，“末将已经好多了，不日便能丢掉拐杖，殿下不必担心。”
　　李司南皱了皱眉：“是出什么事了吗？”
　　宋河望着李司南那张异族面孔，欲言又止。

　　攸王登基，王妃丢了，方才稳定下来的长鹰大军随之流言纷起，人心涣散。
　　刚刚赶到北幽的张兆和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气急攻心，卧病不起了。
　　也就在这短短三天时间里，北境尚未沦陷的几个州府中便掀起了大大小小数十次起义，有人打着“清君侧”的旗子，有人说要扫平外族、匡扶正统。
　　李司南坐镇北幽，手下唯剩两万人尚且听令于宋河。

　　“你要走了吗？”李司南蓦地问道。
　　宋河一怔，随即便要跪下：“殿下，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末将怎么可能离开？”
　　李司南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们都要走，你不走吗？”
　　宋河长跪不起：“末将……末将不走，末将甘愿做公主麾下的一员小将，为，为公主开疆拓土。”
　　“为我开疆拓土？”李司南笑了一声，“为什么是我？”
　　宋河抱拳：“原将军于末将有知遇之恩，如今原将军投降，末将不甘就此堕落。当年在广宁时，末将也曾为公主披肝沥胆，今日，今日末将便想……”
　　“你是想救回原崇令，对吗？”李司南打断了他。
　　宋河一震，垂下了双眼。
　　“你是忠心之人，哪怕是主帅做了降臣，你也不愿相信，对吗？”李司南又问。
　　“对！”宋河猛地抬起头，“末将忠心于原将军，如今甘愿做公主麾下臣，就是为了救回将军！”
　　“可是我并不打算救回他。”李司南平静地答道。
　　宋河愣住了，他定定地跪着，一动不动。
　　“我要南下，我要皇权，我不单单只想要长鹰，我还想要北境、京梁，乃至整个大俞，哪怕是这样，你也愿意做我的麾下臣吗？”李司南问道。
　　“末将愿意！”就在这时，岳巍掀开了帐帘，他大跨步走到李司南的面前，撩衣跪倒，“末将愿追随媞北长公主，攻下京梁，问鼎中原！”
　　“属下也愿意！”苏戎紧随其后，“属下以及属下幸存的所有影卫都愿意，是殿下带着我们杀出了京梁，属下愿为殿下做马前卒！”
　　“末将……”宋河红着双眼，“末将愿意……”
　　李司南深吸了一口气，她低声道：“不论生死，我都会把原崇令带回来，我发誓。”
　　“殿下……”宋河看向她。
　　“原将军他不止是你们的主帅，他也曾是我的……”李司南笑得凄然，“也曾是我的未婚夫婿。”
　　北幽城外演兵场中，长鹰旌旗被风吹得震震招展，数万精兵陈于旗下，手执利刃，静候调令。
　　李司南骑着一匹毛色暗沉的白马，缓缓行于军前。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黑甲士兵们，沉默不言。
　　“殿下，出征前，总要讲两句的。”岳巍跟在她身后道。
　　李司南抿了抿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知道，自己总该说点鼓舞人心的话，就像当年她站在广宁城墙上劝说南逃的百姓搬运辎重，亦或是像她在京梁保卫战前的决战誓言一般，可是此刻，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北境兵马动乱，大小州府割据成蕃，她即将领着这些甘愿效忠自己的士兵四处平乱，她的手上握着他们的命，她的马下或许会横陈他们的尸骸。李司南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战争的恐怖，她后知后觉地彻底理解了当年的原奉。
　　或许，这也正是原奉做了降臣的原因。

　　“平安，平安归来。”李司南艰难地开口道，“希望诸军将领、士兵都能平安归来。”
　　演兵场中无一人言，大家静静地望着李司南，他们或许此刻正在猜测，眼前的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李司南笑了笑：“几个月前，我来到这里，许诺你们来日能有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今日我带着你们离开这里，只希望能为诸位打下一个太平的江山，能让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一隅安身之所，能给予你、你们、你们的妻儿父母一个栖身的地方。”
　　“好！”拄着拐杖立在大军前的宋河应道。
　　李司南鼻尖酸涩：“我知道，如今攸王死了，骁虎西行，我长鹰身无长物、无所依仗，但我要诸位明白，我们从不是为了那些诸侯权贵们殒身不恤，我们是为了自己而战，为了天下太平安康而战。我和诸位一样，都是半生流离的人，我也和长鹰一样，都是居无定所的飞鸟罢了。”
　　军中开始有了些许悉悉索索的声音，这些立于台下的黑甲士兵们明白了，不论李司南到底是谁，她都心甘情愿承认自己是当年飞鸟阁中的小鹊官儿，就像是，她心甘情愿低下头，与千千万万个身陷苦难血海中的人站在一起。因为，她说，他们都一样。
　　“诸位！”李司南终于找回了誓师南下的勇气，她朗声道，“今日不论有没有李家人站在你我身侧，我都要带着诸位平定北境，问鼎中原，收复边关！我要带着你们迎回储君，匡扶正统！西边的‘伪帝’改年号‘天隆’，要求大俞兴盛繁荣。我不求繁荣，我只求天下安宁。今日我便昭告天下，为那未出世的储君定年号‘天宁’，正王师之旗，扬王师之威，还王师之都！”
　　“正王师之旗，扬王师之威，还王师之都！”演兵场中响起了山呼海啸之声。
　　此刻已是初秋暮雨时，但北境的天却是晴朗的，微凉的晚风穿过谷山与沟壑，撕开了阴霾的云雾。
　　山岗那头的晚霞沉沉落下，好似在昭示一个旧日王朝的衰败不去。但很快，黑夜便会散退，新的一轮圆日也将徐徐升起。

　　“快要天黑了。”蔡昇坐在晃晃荡荡的马背上，望着天地一线处的点点霞光。
　　风沙将息，大漠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囊括于穹庐苍顶的笼罩中，抬起头来，隐隐可以看到闪烁的群星。
　　“将军，你看那颗星星好亮！”蔡昇咋舌，“这会儿天还没黑，那颗星星怎么会这么亮？”
　　原奉仰起头，眯了眯眼睛：“是天宁。”
　　“天宁？”蔡昇奇怪，“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颗星呢？”
　　“因为它很少会亮，尽管就在那里，可也总是转瞬即逝，一闪而过。”原奉答道。
　　“为什么？”蔡昇不解。
　　原奉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它为什么叫天宁，又为什么会在那里。”
　　蔡昇疑惑地盯着那颗在夕阳中格外明亮的昏星，他恍惚间记起，就在虚荒神母座下，有一位凡名为“天宁”的得道上仙，那仙人容貌俊朗、身姿飘逸，掌中托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鹊鸟，一双深邃的眼睛不知要看向何处。
　　“蔡祈阳？”原奉回头叫道。
　　蔡昇一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落下了一大段路，再抬头，方才天角明亮无比的天宁已然黯淡消失。
　　“将军，你说公主殿下她会恨你吗？”蔡昇问道。
　　“不知道。”原奉回答。
　　“那……她会理解你吗？”蔡昇追问。
　　“……不知道。”原奉还是一样的答案。
　　“那她会放弃吗？”蔡昇皱起了眉。
　　“不会。”这下，原奉坚定道。
　　蔡昇笑了：“殿下不放弃就好，只要殿下不放弃，将来收复北境，咱们就有回去的机会。”
　　原奉没答这话，眼神也随之暗了下去。
　　有机会吗？他不知道。
　　“快点，跟上！”有鞑克士兵催促道。
　　原奉叹了口气，不得不提马上前。
　　“原将军，”图日西笑着指向远处，“看到了吗？越过那片群山，便是传说中的巫兰河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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