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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
“二哥,他已经在外头跪一天了。”
谢微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页,屋里的碳火盆被他踢了又踢,最终在角落占据一席之地,并未给这屋子添上多少温暖。
如今他身子康健的很,不再需要那一堆堆的火盆暖炉护着了。
他随手拿过一块糕点:“你管他做什么。”
阿布休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外头,透过那一点点的门缝,能隐约看到外头那人垂在地上的白发,那一抹衰败至极的颜色,几乎和雪地,和幽暗静寂的长空,融汇在了一起。
他本来也不打算管,毕竟尹汉宁这个货,曾是他的心头大患,是他追求谢微路上极大的绊脚石。
可方才给二哥端茶的时候,站在门口,亲眼瞧见他咳出了血,还用那冰凉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掌抓过一把雪,试图掩盖那点点猩红。
他这个心,不知怎的,一下子就软了。
或许是他冷硬的心里最终还是留了一点善意,从不忍心看到美人胚子受苦受难。这也是他当初,第一次发觉自己对谢微动心时,悟到的地方。
“你......真的不打算回到大周?”
谢微将垂下来的漆黑发丝拢至耳后,随手拿起茶盏一抿:“回来又能如何,还指望我把谢朗拱手让出去的大半江山收回来吗?”
是他愧对列祖列宗,凭什么叫我收拾残局。
“打仗这种事,我擅长啊。”阿布休凑过来,坐在谢微面前,两手托腮,面对此景,忽然又有当初年轻气盛,决心一手收复北莽六部那种澎湃之感了。
“只要二哥一句话,我愿为你征战沙场,二哥只需发号施令,在大后方坐等胜利。”
“这怎么行。”谢微给他斟了一盏茶来:“大君是草原永恒的太阳,是长生天的神迹,为了个外人这般操劳,叫我怎能......”
阿布休撇撇嘴:“二哥又不是外人。”
很久之后,谢微仍坐着,听着耳畔那从窗户边传来的风声,一点一点撩拨他久封不动的心。
阿布休打了个哈欠,正打算回他屋子里睡,却听见谢微在那边说。
“......阿布休,还是很感谢你肯收留我。”
阿布休看过去,才发现他表情不大对,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这怎么能说是收留......你是北莽的亲王,我的左膀右臂,我们所有人,都要仰仗你才是。”
谢微不答,只是自顾自地用手帕一遍一遍地擦拭杯盏。
然而,阿布休心中也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对他讲,他总有一种危险的预感,如果今夜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可是面对那样一个人,他又明白,有些事不能只靠嘴上说说,要靠实打实的做,才能让对方知晓。
只是他说了又说,做了又做,那人却还是不动如山,心死如灰。
他坐在这里,看着谢微,却总觉得他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像两片漂浮在湖泊上的残叶,使不出力气,只能看着对方渐行渐远。
如若此生注定有缘无分,又何必叫他一开始情根深种。
阿布休心跳一声赛过一声,他缓缓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借着烛光看闲书的谢微。
他听到脑海中的潮水声拍打在山崖峭壁上,看到心里那一轮弯弯的月亮从海中缓缓升起,看到天空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云层遮挡着它,月亮散发着柔和又明亮的光,却又不似太阳那么耀眼。
他站在谢微身后,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那个为了他呵斥大周贵族的二皇子,为他挡刀后脸色苍白,却仍笑眯眯揉他头发的谢微,眼睁睁看着师弟死在怀中那悲切万分的师兄,还有坐在高山之上,安静等着雪片将他覆盖的亲王。
其实,我也有我的使命。
我要带领着北莽,走向最光明伟大的前路。
而在这之前,二哥,还请让我多看你一眼,多在你身边待一刻。
只要一刻。
“阿布休?”
他俯下身子,偷偷在谢微头顶落下虔诚一吻。
“我去睡了,二哥,我们明天见。”
你要离开,就请随便。
只要我还在这世上一天,你就永远有一个可以在疲惫时躲藏的港湾。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
外头的人却仍是一言不发。
谢微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本来早就要去睡了,可躺在床上,却一丝一毫的困意都没有,干脆披着外袍坐在桌边,借着一盏孤灯,翻看李央搁在客房中,拿来解闷的闲书。
李央在买家具、妆点院子这方面抠抠搜搜,在购买藏书这方面,倒是舍得下狠手。
又或者是,家用全拿来填补书籍,导致生活方面只能尽力简约。
他们文人最叫谢微敬佩的一点是,浑身都是风骨,宁肯住在下雨漏水天天刮风的破屋子里,也不会在买书这方面省一文钱。
说起这个,他又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
听李央讲,谢朗初登基,正要找位德高望重之人写一篇登基诏书,然而这皇位是如何得来的,朝中文武百官都知道,谢朗命外头跪着的那个四处寻人来写,却吃了不少闭门羹,满朝上下,没一个人愿意写。
终于,今上耐着一点性子,亲自登了许太师府,央他给自己写一份,而许太师却一丝面子都不给他留,当场破口大骂,说他是国贼,说他愧对于太/祖皇帝,咒他早日驾崩下去挨揍。
谢微当时听到这里,还愣了一下。许老太师那张嘴皮子是尤其著名的,过去虽然总把他骂得灰头土脸,但却从没有说过这般恶毒的话语,想来是气急了,气得命都不要了。
后果可想而知,谢朗做王爷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皇位一朝到手,握的牢牢的,更不用跟谁装模作样了,一纸诏书发下去,将许家满门关押至天牢,翌日抄斩。
若非满朝文武因此接连罢官回乡,他所仰仗的宰辅大人跪在门外求他莫要动许家,再加上他将要跟北莽打仗,急需拉拢武将的心,这许家满门恐怕也不会落得个在城外清净庙中修行静思的下场,而是直接下地喝汤了。
李央白天讲到这里,念了句佛,又说:白将军本也要辞官,但朝中实在无人,宰辅大人留了又留,白将军辞了又辞......最后,宰辅大人承诺,要她重掌北大营,并且负责清净庙附近的安保问题。
谢微:这官也没升多少啊。
李央:官不官的,我想白将军不看重这个。
谢微:那她看重的?
李央神色有些不自然:咳咳,自然是,清净庙中关着的绝色寡妇了。
谢微一时半会儿没听明白:这庙里还有小尼姑?
李央的眼神无奈极了:你自己悟吧。
谢微此时此刻,百无聊赖地用小剪子调戏烛火,突然之间,某些微妙的联系被他紧紧牵扯到一起去,他突然间就明白了,参透了。
这小寡妇,恐怕是那位险些守了两次寡的,许凌树。
我的嫂子。
慢着,可是白玉卓也是太子的......
我的两个嫂子......?
谢微突然觉得这屋子里放的一系列闲书都弱爆了。
他的世界观有些许的崩塌。
一声轻飘飘的咳嗽,从窗户边钻进来,盈盈绕绕地传到谢微耳朵边。
记得尹汉宁一直身子不大好。
起初刚认得他时,他还活蹦乱跳,总喜欢拉着他骑马跑到郊外去,打水漂,掏鸟蛋,坐在溪水旁钓鱼看书,站在高山上等夕阳渐渐被绵延的山脉吞噬掉,还月亮一片深黑黯淡。
若非那莫名其妙的大病,夺去了他一身活力,将他禁锢在不见天日的书房之中,多年前的尹家二郎,凭他的聪明才智,应当也是能在军中挣得一番功绩的。
就算身子骨不好,人家的骑射功夫,也不生疏。崔卫国的胸甲,并非是个人拿箭来就能穿透的。
谢微喝光最后一口茶,满屋子再也没有他能拿来消磨时光的东西了。
你不睡,我可要睡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被子,却一点困意都没有。
说不准是喝茶喝的太多,遭报应了。
他闭着眼睛,却总是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们三个一起出门玩的场面。
崔卫国的长辈们总是忙得脚不沾地,他没人管,就喜欢往谢微那边钻。尹汉宁亲爹过世得早,亲娘不知去向,他在家里闷得慌,看见尹太尉那张老脸就直犯恶心,也喜欢出门玩。
只有谢微,从一睁眼开始就要用功念书,然后抄太后或者太师布置下来的东西,再抽空去演武场练一练剑,忙里偷闲吃顿饭,再去念书,往往忙到夜里能看见星星,才能喘几口气歇一歇。
所以他格外珍惜各类民间节日,往往只有这些日子,他可以稍稍休息,然后跟他们两个走街串巷,满京城疯跑。
记得那时候,天总是明亮的,太阳是暖洋洋的,百姓是亲切的......
学别人往庙里钻,见百姓都往树上挂红条条,他们也学着挂,听人说挂完之后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自己的愿望,而后对着菩萨佛祖拜一拜,说不准将来真的能成。
谢微将红绸布挂在上面,闭上眼睛开始想。
我要一辈子轻松惬意,要将来娶得如意郎君,要百姓安居乐业,要官吏清正廉明,要所有人都不离开我,要......
他睁开眼,却见其他两个人,正盯着他看。
“干什么?”
“你许愿也太慢了。”尹汉宁吐槽。
崔卫国凑过来:“师兄你许的什么愿?我告诉你,我希望我们三个能做一辈子的好兄弟!我们三个要长命百......”
尹汉宁推他一把:“说出来就不灵了!”
崔卫国立刻住嘴。
尹汉宁看着谢微,好像十分得意,但谢微去问,他却又不说。
时过境迁,谢微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幽暗的房间。
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还是我说的哪句话不对。
我们,怎么就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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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