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这晚累极，着实睡了个好觉，次日一早玄凌要上朝，下朝又批了折子。直到用罢了午膳，才使人来，丢下一套衣衫，叫我换上，再去御前服侍。
　　我心中纳闷，只管换了衣裳，发现是扎襟箭袖，裙裳洁白，迎光细看，可见浅淡的印花折枝青梅，点点如星如豆，十分素雅。八福裙虽层层遮叠垂覆，但衣料却轻软如无。腰束丁香绦，穗结青玉环。似文似武，又有闺阁秀气，这衣裳当真各别。
　　终究不乐到他跟前去，被他挑的一无是处在其次，要紧是小命虽贱，还舍不得扔呢。且怀着满腹疑思，惴惴不安的出了房门，走到仪元殿前，两旁侍卫也知我是殿中‘常客’，因此并不设防。我推开殿门一缝，悄悄向里观瞧，发现玄凌坐于案后，手中擎着一物，粼粼潺潺，仿佛一束盈盈的水痕晃颤在他眼前。那不是我的秋水剑吗？
　　我心中大喜，顾不得许多，推门跳了进去，道：“皇上，那是奴婢的剑！”
　　玄凌正用素色软巾小心翼翼的擦拭剑身呢，不妨被我吓了一跳，倒也不恼，只没好气翻了翻白眼，依旧看剑：“知道是你的，朕把玩一刻不成么？”
　　“哦，”我瞪眼看着玄凌的动作，小心试探道：“皇上，这剑，还能还给奴婢么？”
　　“还给你，让你再拿着剑来刺杀朕么？”他语气冷冷，透着两分指控之意。
　　“奴婢再也不敢了！”我立刻伏首在地上。
　　片刻，他这才转过身来，语气舒缓下来，道：“想要朕把剑还给你也不是不成，你得给朕演练上一段，朕瞧着若练的好，就把剑还给你；若练的不好，你就别想再要这剑了！”
　　“真的？”我大喜过望，“奴婢多谢皇上了！”
　　“谢什么谢，朕还没答应还你呢！”玄凌气道，眼瞧着剑，大有不舍之色，还是咬牙将剑扔了下来。
　　嘡啷一声，秋水落在我的眼前。我抑制着心里的欢喜，小心翼翼将秋水双手托起，伸了二指轻抚每一寸剑身。她虽经了恶斗，饮了鲜血，剑身也不曾有丝毫损毁，依旧光华四溢，明澈如前。
　　“皇上叫你演练，你还不快着，磨蹭什么？”李长责道。
　　我豁然向后弹跳而起，刷的抬手，剑指前方——前头就是坐着的玄凌。却见他身躯向后一仰，双手把着椅背，瞠目望着我，那囧囧之态，逗得我噗嗤笑了，道：“皇上，这招叫作仙人指路！”
　　他这才吁了口气，李长气的向我一挥拂尘，埋怨道：“你练就练，怎么拿剑对着皇上？”
　　也是啊。我摆剑移了方向，就势演练开来。
　　昔日陆乘风传授给我的一套《秋水剑法》，密密匝匝，三十六路，天衣无缝。是御敌防身的最好剑术，此刻御前演练，这套剑法也最合适不过。
　　多日不动筋骨，仿佛生锈了一般。我深吸口气，开始时一招一式，挥砍劈刺，闪展腾挪。十数招过去，感觉周身气血已活动开来。仍稳着步伐，循序渐进，一招招渐快，直至剑风大作，时如雪浪风涛，铺天盖地；时如雨丝细密，织罗周身。剑光水影里，瞥见玄凌眼都直了。（脂批：你就吹牛吧。）
　　我心中暗笑，但衔住一口气，逐渐将剑招放缓下来，直至最后一式，收招定住。缓缓吐一口气出来，转目看向玄凌，他还是方才目瞪口呆的形状呢。我含笑躬身行礼，暗想秋水是我的了。忽听殿中左侧支扭一声，接着有人喝了声好，我循声望去，只见墙壁上突然推开了一扇门，夏弋从里面跨出来，他面无表情的缓缓走来，手中一下一下的击掌。
　　我不禁呆住了。夏弋径直走到我前头，跪倒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夏弋，于武术格斗，你是行家里手，你看她剑法练的如何？”玄凌微笑道。
　　“微臣回禀皇上，若是一般刺客练的剑法，多以攻击为目的，招式狠辣歹毒。而她这套剑法，从招式上看，并不见凌厉攻势，乃是一套以防身御敌为目的的剑法。”
　　“哦……”我哦了一声，有些明白了。
　　夏弋只瞥了我一眼，淡淡道：“刺客，你果然聪明，想必知道皇上此举有试探之意，故而演练了这样一套防身剑法。”
　　“呵呵，姓夏的，我看你是疯了吧。”我语气淡淡，却毫不讳言，转目又看玄凌，他面上倒有几许尴尬不安之色。
　　“果真是皇上信了夏弋之言，依他意思，在此试探奴婢吗？”我笑道。
　　玄凌尴尬道：“朕也着实有意看你演练剑法的。你果然剑法高妙，朕很喜欢——这剑，还给你就是了！”
　　“奴婢多谢皇上！”我喜得叩头谢恩，又抬起头来，又得意看着夏弋——看他能将我怎样。
　　夏弋哼了一声，斜睨我道，“本统领不信，你只会这一套剑法。”
　　“我当然还会别的！”我不客气的扬了扬手中秋水，“你若想看，我练给你看啊！”
　　“好了，好了！”玄凌连忙含笑摆手，“不用练了，夏弋，你快下去吧。待会儿她恼了，要刺你几个窟窿，朕可拉不得。”
　　“臣会怕她吗？”夏弋不屑，“但求皇上清醒，不要轻信了此女！”
　　玄凌蹙了蹙眉，不耐烦挥了挥手。夏弋也只得起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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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然夏弋多疑，舞剑之后，玄凌对我也再无一丝疑忌了。他竟招我进他的寝殿内室伺候。这让我着实有些慌乱起来。
　　每日早起为玄凌穿衣束带，净面漱口，挽发结冠；晚间又为他奉水沐足，铺床叠被，褪衣就寝。这究竟算怎么回事？有心抗争，先找李长，又是作揖，又是道歉，央告不已，他有些许诧异，仍是大模大样的——“怎的你不乐意伺候皇上？未免也忒轻狂了。你不去打听打听，有多少人打着灯笼，排着队，也找不到这样的差事。再说御前的宫女都是这么侍奉的，不信你问方若去！”
　　一句话将我堵住了，倒像我多想了别的似的。且见玄凌每每龙仪端正，并无邪态，于是稍稍放下心来。又想我从小不就是干着这样的活长大的？如今无非换个主子而已，何必想太多，自寻烦恼？
　　又盼着他能招寝或去临幸哪个妃嫔，如此自有‘高贵’的女人侍奉他了。
　　想到这里，恍然发现，似乎有一段时间了，玄凌没有去后宫走动，也没有招人侍寝。
　　因着近身侍奉，我最近几乎每天都看到敬事房的大太监张志彤高举着盛满侍寝妃嫔绿头牌的托盘出入仪元殿，他来来去去，总是焦头烂额的一副模样。直到有一天，他进了仪元殿寝宫，玄凌动了急怒，喝令侍卫把张志彤拖了出去，杖刑二十！
　　张志彤在院外被打一下，便惨呼一声，让听者揪心不已。我偷眼看向玄凌，他只侧卧于床，执了一卷书在手中，漫不经心的看着。
　　“过来给朕捶捶腿！”他含笑招呼。
　　我只得过去，跪在榻边，双手握了拳，轻轻为他捶打。
　　“你好像吓着了呢。”他玩味笑道。
　　我摇摇头，轻声道：“皇上何苦难为一个太监？他作的只是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该做的是服从朕的旨意！既然抗旨，打死也不多。”他冷冷道。
　　“他无缘无故，怎敢抗旨？这宫中，想来，不止皇上的旨意违背不得。他裹在其中，也是为难。”
　　“这话说的在理。”他笑道，“既然有那么多旨意他违抗不得。朕打烂他的屁股，他不就不用在各种旨意间为难了吗？”
　　哦……原来他是这么想的。我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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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玄凌无需上朝，在仪元殿处理奏折，我正在旁侍奉着。便在这时，太后携着皇后来了，两宫主仆，声势浩大。
　　放目可见外头太监侍卫跪了一地，我轻唤了一声“皇上，”也无声跪了下去。玄凌诧异了下，抬起头，连忙放下折子，起身离座，紧走了两步，倾下玉立长身，单跪一膝请安。“儿子给母后请安。母后身子不好，还来探望儿子，真叫儿子惭愧。”
　　“皇上为国事操劳，辛苦了。”太后温声慈语，无限爱怜。
　　我悄悄抬头，只见她已伸一只手将玄凌扶了起来。恰逢她目光微斜，与我四目相对，我骇的连忙低头，一颗心砰砰乱跳起来。
　　玄凌亲自扶着太后落座，自己也回来落座，经过我时，顺手一提我肩头的衣裳，道：“还不快去倒茶？”
　　“是！”我答应着，一面站起身来，才发现殿里殿外的侍从早都站了起来，唯有自己还傻傻的跪着。咬了咬牙，自去斟茶，用个黑檀木的茶盘捧着，走到太后皇后面前，跪倒奉茶。直到举着茶盘的手都酸了，太后才无声取过茶去。待皇后亦取了茶，我这才站起身，躬身退回玄凌的身边侍立。
　　两厢寒暄了数句，倒觉有些疏远。玄凌开门见山道：“母后突然来访，是有什么事吧。”
　　“也没什么大事。”太后一向慈和的令人觉得她是全天下最仁慈的母亲，“只是听闻皇上昨晚动怒，打了敬事房的太监。哀家不放心，过来瞧瞧。皇上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么？”
　　“有劳母后挂心了。儿子身体一向健朗，哪有什么病来。”
　　“屈指算算，皇上有一个多月不曾招寝了吧？”太后依旧慈和道。
　　“儿子只是一时无趣而已，也不过一个多月，母后未免也太心急了。”玄凌无所谓的笑道。我心中暗暗惊愕——才一个多月么，怎么觉得都有一年之久了似的。
　　太后也笑道：“皇上绝足后宫，自己清闲了。可是整个后宫已经呼号啼饥，遍地哀鸿了。”
　　“哪有那样严重？”玄凌摇头还是笑。
　　“哀家也是白操这个心，又说子嗣为重的话，哀家说的絮了，皇上听的也烦了。”
　　“母后，皇上心里必然是有数的。”皇后温言为玄凌说话。
　　玄凌淡淡看着宜修，若有所思，笑道：“甄氏的胎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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