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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鸟
英国 伦敦
Had I heavens’embroidered cloths，Enwrought with golden and silver light.
The blue and the dim and the dark cloths，Of night and light and the half light.
I would spread the cloths under your feet,But I,being poor,have only my dreams.
I have spread my dreams under your feet,Tread softly because you tread on my dreams.
英国诗人威廉姆·巴特·叶芝的一首短诗‘He Wishes for the Cloths of Heaven ’，是他比较偏爱的文字，抒情且古雅，很多年前他曾经手抄在乐谱上，练琴累了就会看上一遍，亦算是心头所爱。
“由纪子打来电话说哥哥在艾伯特音乐厅有演出？真的假的？”女子推门而入，一路的奔跑让她有些气喘。
“他也没有告诉我，我跟你同样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雅沧做事情，喜欢悄无声息的进行，他早已习惯。
“海拉老师的现场指挥，哥哥在艾伯特音乐厅弹奏钢琴的样子，我真的很想亲眼去看，降E大调，第五号钢琴协奏曲‘皇帝’，是好东西。”
“从这里到音乐厅也浪费不了多长时间，你想去么？”他放下书本，询问妻子。
“难得有时间跟你出来闲逛，哥哥的演奏，我想以后会有机会去听的。”由纪子在电话里告诉她这场演奏会的首席是月森莲，据说是被海拉老师邀请过来的。
他知她的心事，故而不愿勉强。月森，或许也是她记忆里的伤疤。
“我不愿意再见月森，是因为我想保持记忆里的那点美好，一旦重逢就会被打破平衡。我们，也许连朋友都不是了呢！”
“我知道。”他继续看书，他知道她的刻意疏远，她从不关心月森以及柚木的动向，甚至连月森结婚的事情，她都不知道。因为，她不想知道。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音乐，孩子，以及他。
“真是没办法，佑他又在欺负亚纪了。”楼上传来女儿稚嫩的哭声。
“最多也只是无视她而已，谈不上欺负。亚纪虽然只有五岁，倒是也很能折腾人。”他知道儿子的性格不会打人，即使对方很让他厌恶。
“但是她很想跟他一起玩呐！”里奈耸耸肩。
“对了，你还要到医院做检查，我送你去。”他问她。
“母亲昨天就说亚纪嗓子痛，父亲现在又不在家，你送她们去就好了，我自己也认识路，丢不掉的。”她抱起跑到她面前的女儿，“亚纪要乖乖吃药，不能乱扔哦，妈妈先出去一会，回来给你带礼物。”
“妈妈，别忘记了。”女孩揉揉红红的眼睛，嘟起柔软的小嘴。
“嗯，不忘记。”她放小孩下来，“我步行就好，不用坐车的。”
“路上小心。”
“你也是。”她出了家门。
伦敦的7到8月份开始进入了真正的夏天，艳阳高照，温度却始终在20度左右，白昼特别长。她不懂自己的婆婆为什么会喜欢这里，甚至毅然决定离开巴黎回到伦敦定居，是习惯如此？哉一似乎也很喜欢这个地方，而她却与之相反。巴黎，比较能给她安全感。不论是从感情上还是生活习惯上，她都爱保持着从一而终的心态。好象住一个地方，就希望是一辈子的事情，她讨厌转换，那样像流浪，而她爱的是安定。
公公跟婆婆回到伦敦，是她跟丈夫送行的，不料婆婆挽留他们住上些日子，她想也好，就当是给自己放了个假吧，轻松些也无妨。
婆婆对她的好是非常细心的，非常的小心翼翼，她身体不好时，都是她在照顾她。两个孩子，也是跟她的相处时间比较多。丈夫对身为母亲的她，是异常的尊重。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他的母亲永远都是给他支持最多的那个人，爱，也是如此。他的父亲，则是个严厉又暴躁的人，他对孩子的爱从来都不会轻易的放在表面上。多年前，他折断了儿子的手，多年后依旧很后悔自己的冲动，却并没有将道歉说出口。父子间虽有隔离，不过他对两个小鬼倒是非常亲切和蔼，是个温柔的好祖父，不管他们要什么礼物或者是有什么要求，他都会立即办到。孩子们非常喜欢他。
佑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对于古典音乐有着极高的天赋，她跟哉一都非常欣赏他。亚纪是个恼人的小鬼，很顽皮，整天只会玩乐，对于钢琴跟小提琴，她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哉一说也好，她这种性格也不适合学音乐，她并没有那份耐心。她想，他说的很对。
沿途散步是件好事情，可是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坐车来的决定，她不该选择步行。时间就是这么巧，不多一分不少一秒的让她见到了那个熟悉的男人。刻骨铭心的痛，刻骨铭心的羞耻感一并从她的骨头里钻了出来，她刻意装作冷淡，刻意的制造擦肩而过。却，还是被他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里奈？”柚木停下脚步，声音淡漠。
“是你？！”她没有来得及逃避。正面，总会让人惶恐不安。
“又见到你了。”他掐指一算，时光果然匆匆如流水。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看他的身侧，竟然意外的没有日野的陪伴。
“香穗子去听演奏会了，月森君是首席。”他说。
“哦？”她转过身背对他，“不好意思，我要去医院。失陪了。”
“你身体现在怎么样？生活呢？还好吗？”他不小心触到她的手，却被她避开。
“很好，一切都很好。”她转过身来回答他。
“你去医院，他没有陪你？”他疑惑她答案的真实性。
“有谁规定过相爱的人应该是寸步不离的才对？”她顿了顿，“我先生他很忙，要送我女儿去医院。”
“这样？”他的眼神微微黯淡下来，似是失望却又不是。
“你呢？怎么样？女儿应该已经很大了吧？”她记得那年在音像店，亲眼见过他怀里的女孩。
“我女儿只有五岁，但还有个男孩子，七岁了。”
“那不是跟亚纪差不多大吗？我女儿今年也是五岁，儿子七岁。”
“是吗？这么巧？有机会的话，真想见上一面。对了，难得会在这里相遇，不如一起喝杯咖啡吧？”
“我现在很少喝咖啡了。”夏风吹乱她的发，连带她的拒绝，声音很小，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去哪里，你决定吧！”他说。
“………………………………………………”其实很不情愿。
“怎么呢？觉得很难堪？”
“不，没什么难堪不难堪的，地址你选吧！不过，时间有限就是。”
一家小咖啡馆内，她跟他择了昏暗的角落对坐。时光将他磨练的更为成熟优雅，只是两个人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才好。仿佛说什么都不合适。后来她模糊的开了个头，他就开始说话。听完他的叙说，她知道了他彻底的放弃了柚木家的全部，即使他的母亲有在后来挽留过他。他的长兄逝世，次子继承了家中的全部，栗本先生也已经逝世，栗本谷美去了澳大利亚定居。他的母亲苇子近来似乎身体很差，虽是如此却依旧得不到他的照顾，苇子很排斥日野。然而他，只能选择妻子这一边。
她问起香穗子 ，以及他的孩子之类的事情。他一一回答，脸上始终含着笑，似乎很满足。爱尔兰咖啡是威士忌与咖啡、砂糖、牛奶混合在一起制成的。但是，味道依然有点苦，不，是涩。苦的那个阶段，她已经度过了。他开始说起他的女儿，他说她很可爱，她像她的母亲一样喜爱着小提琴，她很聪明，活泼开朗，单纯善良。
“哦，你总是这样好运气，我连羡慕都来不及。”她能想象出他们一家四口共享天伦之乐的场景。他疼女儿应该是超过了儿子才对，因为女儿像他的妻子。
“你呢？结婚以后过的怎么样？”他停了半晌，问她。
“我很好，我先生他没什么地方会让我挑剔，他对我的感情很完美。”
“是么？”
“当然。”
“你的女儿呢？像你么？”
“不。”她抬起头，望进他的眸子深处，“完全不像我，我也不希望他们像我。”如果像她，那实在是太糟糕了。
“怎么好象生气呢？”他看她手上的戒指，眼有些被刺痛。
“完全没有料到会在今天遇见你，我很意外，直到现在，我依然没有进入状态。”
“缘分，总是会让人惊讶的。我前天才抵达伦敦，让香穗子去听月森君的音乐会也是我的主意。”
“你还真是大胆。嗯，或许应该说你没必要觉得担忧，香穗子完完全全的属于你了，包括她完整的心。她是不会背叛你的。”
“月森君是她初恋的这个事实，永远都不会改变。”
“会改变的。人，是会变得珍惜眼前的，不美好的过往是会被忘记的。”
“里奈，你是不是在说你自己？”他想应该是。
“你以为自己的猜测就一定是正确的？你总会在某些时候非常自信。”
咖啡馆内进来不少穿著英式西装、脸色略苍白、带着米白色巴拿马帽的英国绅士，她看的有些入神，时光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开始怀念起多年前看电影《泰坦尼克号》时的那份触动，她还记得自己为之哭泣的场景。时至今日，想起来还会心疼。生离死别时，却希望另一个人活下去，希望她活的长久，嘱咐她每天都要过得幸福。但是，彼此却永不再见。
“对不起。”他说，“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我想会生病的。几年前我没有机会说，而且你也是很不想听的样子。”
“我现在依旧不想听。你也没必要道歉。你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我？”
“我骗了你，是我的错。”
“千万不要这样说，你很善良，因为你有真心打算拿婚姻给我做为弥补，只是我选择了不要而已。所以，那不是你的错。”
“如果没有骗你，就好了。”他的确为此良心难安。
“如果我当初不爱你，就好了。”她放下精致的银勺子，“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后悔药卖。所以，我不想后悔。”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改变，看见这样的你，我觉得很安慰。”
“如果我今天活的很糟糕，你大概就不会在这里跟我说抱歉了吧？因为你会为我的糟糕而愧疚，愧疚到不想看见我。”她了解他的心态，两人偶尔会很相似。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对不起，这是我应该说的才对。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个人介入，你跟香穗子应该更为安定才是。柚木先生，你的道歉我收下了，从今往后，不必再为此而苦恼了。你跟我，各不相欠。”她听见教堂的钟声，提醒他，“演奏会快要结束了，不去接她吗？万一她迷路了，你要怎么办？”
“你真的过的很幸福？”他想确定，从她的口里。
“幸福这个定义太广了，我不知道从何形容。但是，我现在的生活至少并不悲苦，遇见我先生，是件很美好的事情。谢谢你。”她站起身，走出第一步，心如刀割，她清楚那不是爱情，亦不是恨，却又想不明白。
柚木抱住她，代表友情的一个浅吻，然后在她耳边喃喃自语∶“欠你的我心里都明白，来世许给你。”
她推开他，凉薄的笑∶“真的有轮回这种事情的话，我希望下辈子都不要再碰见你这样的人，很难为我自己。再见。”
他伸指点上薄唇∶“许来世的承诺，并不是因为愧疚。里奈。”
人在这一世活的糟糕，就会将脑海里所幻想的美好存到下一世，谁又知道是否有下一世呢？即使有，那又如何？她的下一世，会许给爱她的人。单恋是不划算的感情交易。
她走出咖啡馆，第一次没有因他回头。走到半路时，她看见了香穗子，彼此看了对方很久很久。她勾起唇，笑的很自然。她的女儿长的很是像她，红发，白皙柔软的皮肤，大眼睛水灵水灵的，小姑娘紧牵着母亲的手，似乎是害怕跟丢。
“好久不见了，里奈。”香穗子沉默几分钟，主动打招呼。
“你好，香穗子。”她停下脚步，心里漫起潮水，澎湃不定。
“湘树，叫阿姨。”香穗子转头对女儿说。
“阿姨好。”小湘树跑到母亲身后躲了起来，不时的偷偷探头打量她这个陌生的阿姨。
“真是个乖巧的孩子呢！”她捏捏小女孩的脸后对香穗子说，“这次过来打算住多久？”
“啊，那个，明天就准备回去。梓马他很忙碌。”香穗子整理女儿的乱发。
“嗯，以后如果有机会，就来我家作客，记得带着你女儿。”她看向忽然变暗的天空，“我要去医院了，再见。”
“啊，再见。”香穗子掏出手机，开始拨丈夫的电话号码。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背影，也消失不见。她绕了很多路，买了很多东西，然后才到达医院，做例行检查。身心疲惫。出了医院后进了家酒吧，独自买醉，她想拉小提琴。但是，它却不在她手边。喝酒的时间不长，更长的时间是用去发呆回忆思考幻想了，真让人难受。柚木梓马说想来世跟她在一起？为的是什么？还债？还是别的………无聊，无聊彻底。
晚上九点钟回家，迎接她的是婆婆，不是哉一。婆婆接下她手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关心的询问她的身体健康状况。她笑着说没什么，然后又问起他的下落。
“是大学时候的同学打来了电话，说是有点事情要请他帮忙，他就过去了。”
“是吗？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哉一是说恐怕要到很晚很晚才能回来，啊，你在外面还没有吃饭吧？我留了东西在厨房，我去给你拿来。亚纪跟佑都睡着了，很乖呢！”
“不用麻烦了，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母亲。”她上楼，隐约的有不好的预感。
女儿房间的灯还是亮的，她敲门后走了进去，才发现小东西根本就没睡，正坐在床上玩玩具。
“妈妈………”小东西揉揉眼睛，略带撒娇的语气。
“亚纪，你还没睡？已经很晚了哦！”
“上午看见妈妈了，在…咖啡馆。”亚纪睁大眼睛。
“嗯，好了，早点睡吧！”她亲吻小女孩的额头，给她盖好了被子。
“晚安。”
“晚安。”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头痛。哉一是看见她跟柚木了吧？他会有何感想呢？一定是生气了吧？！否则怎么会今夜不在家呢？
这夜，她自己一人独眠，迷迷糊糊的神志，胃在迟钝的痛，醒来复又沉沉的睡去。恍惚中又听到戒指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做了噩梦。
早晨，她习惯性的翻了个身，伸手，却只触到了柔软的被子。他没有回来过吗？睁眼，卧室里冷冷清清。果然，他不在。
神志稍微清醒些时，耳边听到了钢琴声，是李斯特根据意大利小提琴家帕格尼尼的‘Ｂ小调第二号小提琴协奏曲’的主题改变的钢琴独奏曲。
她急切的跑下楼，通往练琴室，那扇门是敞开的。而他，正在那里。手指干净而修长，比她的还要柔软。乐曲结束的时候，她叫了他的名字。
“这么早就起来呢？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他问道。
“你也一夜没睡了。”
“睡了，昨天回来的比较晚而已，今天早上起来的比较早。昨天，大学时候的同学打来电话说他结婚，他通知的比较唐突，本来是想带上你的，但是你不在。所以我一个人去了。”
“我昨天九点多的时候回来的，嗯，医院也去过了。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我去拿药。”他温柔的撩拨她的长发，情绪没什么改变。
“我见过柚木了，偶然的。”
“你不必跟我解释。”修长的手指弹了弹她的额头，“我太了解你了。”
“谢谢。”她想，他不会撒谎的。所以，她可以安心了。
“今天我没什么事情要做，想去摄政街之类的地方看看，你呢？有没有兴趣？”
“也好，我很想品尝地道的英国菜，尤其是那种超简单的风格。”
“那去换衣服吧！”
“带亚纪跟佑一起吗？”
“很吵，不要。”他坚定的否认。
“随便你怎么安排。”
日子过的越长，她发现，只有他在她身边，她才会安心。看来，她已经无法改变这个习惯了。假若有一天，连他也抛弃了她，她要怎么办？完全不敢预想那样可怕的事情。
他握住她的手，说小心。她笑说没关系，有你在就不用关心那些事情。他没有说话，却在笑。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倦鸟，飞不起来了，恰好他能挽留下她的心脏。安定一生，或许是最幸福不过的事情。
如有天孙锦，愿为君铺地。
镶金复镶银，明暗日夜继。
家贫锦难求，唯有以梦替。
践履慎轻置，吾梦不堪碎。
蓦然的，她想起这首‘天国的嫁衣’。无关爱情，无关她的心情，只因那句‘吾梦不堪碎’。果真如此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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