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帝国

　　夕阳西下，苍墨正站在枯枝掩映的山崖上，眺望着十里外的兴元府城墙。这是他第四日未曾等到唐啸风。往常这时，两人早该在山间小筑对饮，任酒香混着松涛声漫过月色。而今，只有北风卷着雪粒，刮过苍墨日渐阴沉的眉眼。

　　他趁夜色潜入城中，踏过两人曾比试轻功的瓦顶，寻过共醉的酒肆后巷，甚至找到了他们最后一次分别时那棵老槐树。一无所获。直到他在已被查封的“通宝号”银铺附近，于街角积雪下，瞥见一丝熟悉的寒光。

　　是三寸七分长的钢针，针尾刻着细若蚊足的“唐”字。苍墨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冷的针身。这是唐门特制的暗器，唐啸风从不离身。四周墙垣上留有深深划痕，地上虽被清理过，却仍在砖缝间凝着深褐色的血痂。

　　“那晚啊，打得可凶哩。”卖炊饼的老汉压低了声音，眼底还残留着恐惧，“听说是个使暗器的高手，被金吾卫和大理寺的人围了整整三条街……”苍墨沉默地听着，指节捏得发白。他知道了，唐啸风不会再来赴约了。

　　师傅青岚的冤死，和首次行动失手、被迫隐匿山野的屈辱，混着唐晓风被杀的仇恨，在他胸中翻涌成沸鼎。他望向城中巍峨的天汉楼——腊八节，官府祭祀施粥之地。程政、凤天翔、何文钦，这些名字在他唇齿间碾过，带着铁锈般的恨意。

　　返回藏身的山村时，火光与人声却撕破了寂静。官军正在挨家挨户搜查，甲胄碰撞声与犬吠声混成一片。苍墨隐在树影中，心下一沉——此地不宜久留。他如一道青烟，再度折返兴元府，于天汉楼后巷寻得一处椽梁朽坏、蛛网密结的废屋，暂作栖身之所。

　　日子在煎熬中流逝。废屋寒冷，唯有怀中的青锋剑与心头的恨火带来一丝温度。偶尔有府衙巡逻队经过，脚步声声，却未曾留意这片断垣。

　　腊月初七，苍墨被窗外渐起的喧闹惊醒。他悄然窥看，只见街巷一夜之间张灯结彩，衙役正督促工匠悬挂彩帛、修剪枯枝。入夜后，人流竟比往常多了数倍，笑语喧阗，笙歌隐约。他压下斗笠，混入夜市人流，在一个冒着热气的酒摊前驻足，抛下几文钱，状似无意地问起明日祭祀。

　　“嘿，那可是大场面！”摊主一边舀酒一边热络道，“听说何青天、程节帅、凤大将军都会来！天汉楼的福气粥，吃了保佑来年平安呐……”

　　苍墨得到了确认。子时宵禁后，他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掠出，避开一队队巡逻兵士，围绕天汉楼仔细探查。楼高五层，飞檐斗拱，前方是开阔的广场，届时必是人头攒动。他最终伏于楼顶最高处一片隐蔽的斗拱之后，此处视角极佳，且能借檐角阴影完美藏身。寒风刺骨，他却如石雕般凝然不动，唯有眼底寒芒，比星更冷。

　　翌日，巳时四刻。
　　楼外人声渐鼎，锣鼓喇叭之声喧天动地。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期盼着一年一度的盛典与那一碗寓意吉祥的“福气粥”。苍墨的呼吸调整至最悠长的状态，内力如江河般在经脉中无声奔流，尽数灌注于紧握剑柄的右臂。杀意已盈满，只待雷霆一击。

　　巳时五刻。
　　锣鼓声陡然拔高，民众欢呼如潮。三位朝廷大员在仪仗簇拥下缓缓行来。大理寺卿何文钦身着紫袍，端坐马上，矜持地向四周颔首。山南西道节度使程政在其左，红面白须，笑容可掬地抱拳还礼。陇右节度使凤天翔在其右，一身戎装，英武逼人，锐利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遭。苍墨的身体微微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

　　巳时六刻。
　　三人下马，行至香案前，持香敬天，仪态庄重。礼毕，转身走向那数口冒着腾腾热气的巨大粥锅。铜锣敲响，施仪官拖长调子高喊：“事事周全，幸福美满！开粥啰～”

　　人群瞬间沸腾，欢呼着向前涌去。就在这一片混乱的当口，苍墨的目光却被一道蓦然闯入的亮色攫住。

　　那是一个身着柔嫩粉色儒裙的年轻女子，正站在涌动人群的边缘。寒风拂过，她如黑色丝绸般流光泻地的长发微微飘扬。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发间竟别着一对雪白的猫耳状毛绒发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于这庄重场合显得格外俏皮灵动，又纯真得不合时宜。周围是喧嚣的尘世，她却像一枚悄然坠入凡间的精灵。

　　常年清修、所见皆是规矩的苍墨，心脏莫名一跳。他下意识地凝神，读着她的唇语。只见她侧头对身边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轻笑，唇瓣开合：“小雨，姐姐给你打福气八宝粥，喂饱你个小猪猪。”笑容在她清丽绝伦的脸上绽开，眼波清澈如水，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的柔光。

　　苍墨竟看呆了。胸中翻涌的杀意和仇恨，在这一笑面前莫名滞涩。他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随即猛然惊觉，重重摇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恍惚。“大仇未报，岂能……”他猛提一口真气，内力轰然贯通四肢百骸，足下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般从楼顶暴射而出，直扑台下三人！

　　青锋剑即将出鞘的一刹！

　　“啊——！”“别推！”“锅！小心！”

　　施粥台处惊变陡生！人群因争抢而失控推挤，一口盛满滚烫粥浆的巨大铜锅猛地倾斜，炽热的粥液泼洒而出，正对着那惊慌失措的粉裙女子和她身旁的幼童！

　　电光石火间，苍墨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算计、所有仇恨，都被那女子惊恐绝望的眼神瞬间击碎。

　　“不好！”

　　他的身体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原本扑向节度使的身形于半空中硬生生扭转，如同青鸾急旋，爆发出全部潜力。手中青锋剑化作一道电光，被他全力掷出，“铿”的一声巨响，精准无比地卡住倾倒的粥锅边缘，暂缓其势。同时，他左掌凌空拍出，一股柔韧而磅礴的劲气呼啸卷去，恰到好处地托住那女子的腰肢，将她轻盈地带离地面，飞起四五尺高。

　　滚烫的粥液轰然泼洒在地，蒸汽腾起，溅射四周，引起一片痛呼惊叫。

　　而苍墨已于间不容发之际飞身掠至，双臂舒展，稳稳接住那从天而降的温香软玉。女子惊魂未定，一双翦水秋瞳蒙着重重泪光，宛如受惊小鹿，楚楚动人。两人四目相对，气息交织，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她发间那对雪白的猫耳绒毛，轻轻蹭过他的下颌，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痒。

　　苍墨抱着她，如一片落叶般悄然坠地，矗立于纷乱广场中央。青衫猎猎，神色冷峻，周身却散发着无形的气场，竟让四周冲上的军士一时不敢妄动，下意识地退开，空出一片圆圈。

　　“茜婷姐姐！茜婷姐姐！”那个叫小雨的男孩哭着挤出人群，举着风车，一把抓住苍墨的裤腿，“坏人！放开我姐姐！”

　　苍墨这才如梦初醒，轻轻将女子放下。她俏脸绯红，急忙抱起小男孩柔声安抚：“小雨别怕，姐姐没事。”她环视周遭明晃晃的刀枪和重重包围，脸色霎时苍白，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下意识地向苍墨靠近了半步。

　　“苍墨！还不束手就擒！”程政拔剑指向他，声如洪钟。

　　“就凭你们？”苍墨压下心头异样，冷嗤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身旁微微颤抖的女子。

　　“苍墨！”凤天翔沉声喝道，目光如电，“师弟！回头是岸！想想天下苍生，想想你身后的……”

　　“我与这位姑娘素不相识！”苍墨打断他，耳根微热，声音却斩钉截铁，“仅是路见不平！放她和孩子走！”

　　茜婷抱着小雨，看了看苍墨宽阔却孤直的背影，又望了望周围虎视眈眈的官兵，咬了咬唇，迟疑地向外走去。即将走出包围圈时，数名身着褐衣的大理寺密探猛地窜出，扭住了她的胳膊！

　　“放开我！”她吃痛惊叫。

　　“三位大人！”苍墨勃然变色，怒声如雷，“祸不及妻儿！何况陌路之人！朝廷行事，便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恃强凌弱吗？！”

　　何文钦冷面回道：“光天化日，搂抱如此之紧，岂是陌路？是否同党，带回衙门自有公断！”

　　朝廷那伪善冷酷的面具再次赤裸裸地呈现眼前，彻底激怒了苍墨。“狗官！一如既往地令人作呕！”

　　“小心！”凤天翔大吼，猛地拔刀，“铛”一声巨响，为侧前方的何文钦挡下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

　　“杀！”周围军士得令，刀枪并举，蜂拥而上！

　　围观百姓尖叫四散，场面顿时大乱，踩踏惨剧瞬间发生。

　　“缙云气剑诀！”苍墨长啸一声，再无保留。青锋剑嗡鸣，道道肉眼可见的淡青色剑气离剑飞射，锐不可当。冲在最前的军士甲胄破裂，倒下一片！

　　“父帅！”清脆的女声响起。上官芷率数十骑凤家精锐骑兵赶到，劲弩齐发，箭矢如飞蝗般射向苍墨，逼得他剑光回旋，格挡不绝。与此同时，凤小天与龙淑媛各率精锐从两侧杀入战团，刀光枪影，招招致命。

　　凤天翔更如猛虎下山，加入战局。他的唐横刀使出凌厉无比的拔刀术，腰击、斩劈，快、准、狠！刀剑疯狂碰撞，火星四溅，爆鸣声震耳欲聋。

　　苍墨身陷重围，面对师兄凤天翔大开大合的正面对决、凤小天与龙淑媛的侧面夹击、何文钦那神出鬼没、带着锁链的矛尖偷袭，以及外围不时射来的冷箭，他将“缙云剑法”施展到极致，剑光缭绕周身，水泼不进。剑气纵横，不时有军士被震飞，伤亡持续增加。

　　然终究寡不敌众。何文钦的锁链矛尖如毒蛇吐信，趁其格挡凤天翔重劈之机，诡异划过，在他左臂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苍墨身形一滞，凤天翔的刀光已如月光倾泻而下——“月影斩”！血光迸现，苍墨腹部再受重创，踉跄后退，鲜血迅速染透青衫。

　　他猛地以剑拄地，眼中闪过决绝的厉色，竟不顾重伤，强提所有残余内力，施展出搏命一招——“缙云凌云夕照剑”！

　　轰！
　　一股无比强悍的剑气以他为中心猛然爆发，如同夕阳炸裂，炫目的光华与狂暴的气流将四周围攻者尽数震飞！十数名躲闪不及的军士当场甲碎人亡。苍墨借这反震之力，口喷鲜血，身形踉跄着冲天而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街巷尽头。

　　“穷寇勿追！”程政抬手止住欲追的将士，望着苍墨消失的方向，语气复杂，“此子……本性未泯，身受重创，或许……唉。”

　　何文钦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凤天翔收刀入鞘，神色凝重，默然挥手，率部离去。

　　广场上一片狼藉，唯余蒸汽与血腥味混杂弥漫。人群早已散尽，只剩下被衙役松开的茜婷。她抱着弟弟小雨，泪眼朦胧，怔怔地望着那条苍墨消失的、洒落着点点殷红的小巷，寒风吹动她粉色的裙摆和那对微微歪斜的猫耳发饰。

　　天汉楼的施粥台，那锅被打翻的“福气粥”早已凝固冰冷，再也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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