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楼夙早在红衣人佝偻身影的时候就想冲过去了，但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个编的舞、演的戏，努力压下想飞奔过去扶住他的心情。

　　等到结束了，他才至傅东风的身边，一把揭开面具，露出一张汗涔涔的脸。

　　傅东风拍了拍衣上的尘土，笑着说：“幸亏从前祭祀的时候有先生教过祭舞，不然半天要学成也太难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让他一个外人来跳这么有神性的角色，傅东风下意识问楼夙，“我跳得还行？”

　　楼夙眼神幽暗，无奈叹气，“最好不要再有下次了。”

　　那就是还不错。

　　傅东风褪去赤色的羽衣，露出了内里仍是朱红的直裰长袍，他正要去换，见大巫向他这边走来，竟不好走开，便只能这般模样拜见。

　　大巫瞧着傅东风，竟是和看楼夙一样的和蔼，他道：“急着换衣服做什么，周尚火，这衣服不大委屈你。”

　　傅东风哪敢说话，自然连连称是，然后两厢沉默。

　　“大巫为何让我来跳赤鸟祭舞？”

　　“你正合适，最后一次，族人们也烦了赤鸟祭，南地之民果然还是更信奉灵女巫神。”

　　大巫指着钟酉说：“明天让那小子带你入山。”

　　他交代了几句话，拄着拐杖走远了。

　　宴会敲敲打打的乐声再起，楼小夙问傅东风，“所以为什么你正合适？”

　　“大巫是想告诉我什么吧。”傅东风刚发现楼小夙穿了南疆的服饰，手痒似的扯了扯肩前垂的小辫，“十万大山怕是路不好走，明天四师弟和我去就行，你要不待在寨里？”

　　楼夙凝望他清澈的眼眸，递了一方帕子给他擦汗，顾左右言他。

　　“赤鸟祭的神明，跟活牲没什么两样，你别做这样的人。”

　　那个神，是个为了解救苦难众生把自己身上的皮肉一块块剥离的人。

　　傅东风笑着说：“我哪有那么厉害，何况楼小夙的命跟我绑在一起呢，怎么着都得惜命。”

　　次日钟酉领傅东风入山，温青时留在寨里，楼夙和他们一同前去。

　　穿过一片林木葳蕤的青丛，迎面就是崖壁陡峭，如横截的断山，山石间有一处狭小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钟酉走在最前，火光照亮岩壁，脚下的土地不见天日，踩上去才觉竟然长了细绒的嫩草，走至洞口，远望天光，白薇堕落在半明半暗中。

　　突然有人从旁出现，布衣荆钗的小姑娘屈身向他们行礼，笑意盈盈，娇俏的音色道：“客人果然来了，先前将军交代，引路人可过，殿下可过，大燕国师，不可过。”

　　明摆着就是针对楼小夙来的，钟酉眉头蹙起，但他知道这事是大师兄才能决断的事。

　　傅东风向前越过钟酉道：“这里没什么大燕国师，只有傅东风的师弟。”

　　“殿下慎言。”清丽的小侍女不见恼意，微微躬身道：“既然来到这里，殿下必是想见一见故人，你若不认自己是殿下，就此折返岂不白来一趟。”

　　傅东风心想，真是好会拿捏人。他来这一遭一是想知道何人泄露了钟酉耳后赤鸟的事，想听听这人什么意思，再则便是因着十万大山里藏着的大周遗民。
　　于情于理，他都该来拜会一下。

　　他不想楼夙跟来是因为有些事不想让他看见，但不是说，楼小夙被人以大燕国师的借口拦在入口，他要无动于衷。

　　“那我们走了你口中的将军想必也不可惜是吧？”

　　小侍女本来惊讶地张嘴，这和将军说的不一样，殿下无论如何都想来的。

　　“大师兄和四师兄进去吧。” 楼夙善解人意，“我在外面等你们，一样的。”

　　小侍女连忙道：“如此才不会两相为难，两位请。”

　　钟酉本想着他自己就是个带路的，大巫带他来见过山中人，送些衣物饭食之类的，如今排场这样大，都是冲着大师兄来的，还是曾经他的臣子，应当不会害他。

　　他后退几步同楼夙站至一起，“我跟小师弟一起，把你送到了，我也就功成身退了，我领着小师弟先行下山。”

　　小侍女看他，微微偏头，似乎觉得这样也可以，伸手取了一块蒙眼的黑布道：“殿下请。”

　　傅东风蒙着眼跟随她走过七绕八绕的山石，进山时四面环绕不见天日，蒙眼布遮光，但粗粝的纱线间仍能觉察到明暗。他跟随着小侍女的步伐，走过忽狭忽阔的小道，潮湿泥泞的土地，有低矮的灌木拂过脸颊，还有荆棘花丛，荒芜茅草。

　　“殿下，我们到了。”

　　蒙眼布解开，刺目的光令他适应了片刻，眼前景入目后随之而来的是震惊。

　　偌大的一片平原，百顷之地，草色碧如丝，远山巍峨有亭阁，高数十米的瞭望塔，各式各样的人，男女老幼，身着洗得发白的衣物。

　　最令他惊讶的是占据半个平原大小的演武场，一边是青冥长天，妇孺绿衣，另一边却像是铁血浇筑的高台，青壮男子举着长矛短刃在比武较量。

　　天际都仿佛有了界限，白鸟竞逐，苍鹰搏击，约定俗成一般不越那道分明的线。

　　小侍女不知所踪，傅东风就这么呆呆站在这里，看云卷云舒，飞鸟成群。

　　等他们操练结束，依旧无人理会傅东风。

　　“殿下所来为何？”

　　姬曜凌都死成周哀帝了，他还是殿下呢！

　　黄钟大吕一样的声音从高处瞭望塔传来，傅东风眯着眼向上看去，只见到一蓄髯束发的健硕之人，而方才在操练的士兵在塔下齐喊道：“将军！”

　　傅东风便知这人就是这群人的首领了，他原本认得。

　　“程将军。”

　　程立道：“殿下还是没说所来为何。您也看到了，我们这些人忙得很，您忙着逍遥天地，纵情山水，闲着不该来耽搁我们的功夫。”

　　他话音刚落，那些站定的士卒皆是一副愤恨不已的目光盯着他，傅东风心下微凉，嘴上挂着浅浅的弧度，问道：“程将军特意让人在入口处接应我，以为我所来为何？”

　　程立仰起头傲气冲云，“燕皇已死，大周余烬中仍有希望，然周主有二，殿下不占先机。”

　　周主有二，一个是他，一个到了即墨。傅东风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直说道：“我不是来带你们走的，也不求你们拥护爱戴我，就是想见故人安好。”

　　程立的脸色铁青，他挥了挥手，士卒严阵以待，将傅东风围在中间。

　　“要见故人，我们都是你的故人，你可否认得出来！”

　　“说实话，认不出来。”

　　傅东风笑得欠揍，无怪别揍人他，铁血硬汉丢弃兵刃，卸下盔甲，赤手空拳，以拳以脚将怒气宣泄到他身上，他却道：“只认出了程将军身边的那一位小将。”

　　本来还想躲开，毕竟楼小夙感同身受嘛，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这么多人，为了大周，在这里过了数十年，不与外界交互，他确实欠了他们的。

　　亏欠了楼小夙的他会慢慢偿还，但欠了外人的不好。

　　拳头砸在人身上不疼，再硬的拳仍是血肉之躯，沾满汗臭的布鞋踩在身上也不疼，那是在这里耗尽韶华的姑娘一针一线纳出来的……他的骨肉让比这锋利坚硬太多的刀刃剖开过，这些拳脚实是打在身上的皮毛。

　　他们轮流上阵，好歹没往殿下的脸上招呼。

　　终于打累了，程将军身边的小将喊道：“停手。”

　　傅东风蜷缩在地，等激荡的尘埃落定才起身，他轻拍衣上尘，龇牙咧嘴仰头，日光晃眼，塔上的小将腰间挎着刀，刀上纹的一个大家族的家徽，为大周守国戍边，血脉几乎断绝。

　　凉薄酸楚尽数眼下，傅东风欠了他们的，他牵强地扯出笑意来，“老太君家的小少爷，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沐泊雨。”

　　小将从高处走下，身姿如松。

　　“哇，你五行缺水吧！”傅东风夸张地说道，勾着泊雨少年肩膀，问他，“老太君呢？”

　　“祖母她身子骨健壮，安然无虞，谢过殿下挂怀。”

　　檐下一盆清水，沐泊雨亲自去打来的，他拿了干净的帕子让傅东风收拾自己，不知不觉间，记起当年雨夜被抛下的小殿下。

　　军中的叔伯肯追随一个亡国殿下破釜沉舟，殉国而亡，却不愿跟着一个毫无斗志的百戏班主混日子。

　　他们走的那一天，老太君给了小殿下最后一点温暖，沐泊雨小小的人儿记得小殿下那时候捧出来的金银和恳求之辞。

　　小殿下那时候说：“好好活着好不好。”

　　后来他和祖母并没有听他的话，而是追随了皇叔姬长平继续复国大业，那些年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所有人都凭着一腔怒愤吊着气，直到皇叔失败，押解进京，之后……周天子黄金台屈膝。

　　沐泊雨和所有人都觉得这是耻辱，莫大的耻辱！

　　他们宁可死在复国途中，也不愿故国的君主俯首称臣，哪怕是为了换他们的性命。

　　那样屈辱换来的性命，活于世上亦是耻辱！

　　可也正因为他们没有死，离开天子城逃亡之后，程将军奔赴各地，带走了一部分仍旧忠于周的子民，走进了南疆的十万大山中。

　　他们这些人以为周天子真的死在了黄金台，大周复国无望，说不上来的憋屈和愤恨，但前几年，太子太傅送来了消息。

　　纪兰亭的养女纪如身世凄楚，消息里闪烁其词，意有所指，纪如是周皇室血脉。

　　这一切就此尘埃落定也是很好的，可纪兰亭死前告诉他们，姬曜凌隐姓埋名藏身乐游山，贵为乐游首徒。

　　他们很快打探清楚傅东风入乐游以来的所有事，却发现，他还是那个不争气的百戏班主，不堪复国重任！

　　到此就该结束了，他做他的乐游首徒，藏于深山的人继续自己复国的美梦，陌路而已，当作不识就好。

　　可来到这里的人，他既是傅东风，又仍有姬曜凌的影子，对他们那样容忍宽厚。

　　沐泊雨问道：“殿下为何而来？”

　　“来见故人的，还有近来遭遇了一些事，想和故人说道一二。”

　　沐泊雨一怔，不解其意，傅东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一位有话语权的长者来吧。”

　　“殿下既然如此厌烦与我们的关系，那就更不该在太和山问剑台上将自己的身份广而告之，如今天下谁都知道姬曜凌没死。余烬里窜出来两根火苗，此为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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