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隆隆战鼓声从山涧传至营中，烈烈寒风拂动招展旌旗，撕开了鞑克长阵。
　　乌赤金登上瞭望塔，远远可见凌晨微光下咄咄逼近的骁虎大军。
　　“大将，那姓唐的死不松口，方才在战俘营中摔盆打碗，差点杀了一个看守。”哈尔达愤愤道，“要不，咱们还是砍了他算了，留着徒增烦恼。”
　　乌赤金神色阴沉，他转头盯着哈尔达道：“倘若唐仲霖死了，骁虎军定不会轻饶你我。到时候，别说西征柘木儿氏，咱们恐怕连鞍翘岭都走不出。”
　　“那……”哈尔达皱眉，“大将，那咱们该怎么办？”
　　“给唐仲霖设陷也不过是为了逼迫原奉，经此一役，原奉已然没了退路，你我也不必对骁虎赶尽杀绝。”乌赤金缓步走下瞭望塔，“去找几个使者，送到骁虎大营那边，就说如果他们愿意让出西出的通路，我鞑克就会把唐仲霖放回去。”
　　“什么？”哈尔达惊叫，“放回去，这……”
　　两人正说着话，战俘营处又传来了一声锐响，不多时，便有小兵来报，称唐仲霖在其中寻死觅活，暴怒不堪。
　　“扎兰呢？”乌赤金沉着脸，往中军帐走去。
　　“扎兰在内帐中和原将军商议要事。”那小兵回道。
　　“原奉？”乌赤金脚步一顿。
　　“大将也来了？”此时，还不等他走进一探究竟，原奉便笑着走出内帐，“扎兰正巧要见您。”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
　　“慢着！”乌赤金一把拽住了原奉。
　　“大将还是不要在外面耽搁了，扎兰似乎有急事要和大将商议。”原奉看了一眼灰雾沉沉的天，低声道，“据说天一放亮大营就要开拔，大将还不知道呢吧？”
　　乌赤金额头一跳，他定定地注视着原奉那张苍白的面庞，咬牙道：“你都和扎兰说了什么？”
　　原奉勾嘴一笑：“我给了扎兰一个绝无仅有的提议。”
　　“你……”乌赤金还欲发问。
　　“备马，”原奉甩开了他的手，“我要去骁虎军大营。”
　　乌赤金一震，他看着原奉策马扬鞭，奔出了王军大营。
　　“大将不必惊慌，他会回来的。”图日西的声音在乌赤金身后响起。
　　乌赤金怒道：“扎兰一意孤行，竟把要事瞒着末将。”
　　图日西轻笑了一声，他抬手搭上了乌赤金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大将，原奉他心甘情愿要去做我鞑克的诱饵，你为何不放手让他去呢？”
　　乌赤金怔了怔，随即皱起了眉。

　　天边浮起第一抹晨光时，骁虎大军已在鞑克营外不足十里的高地处排成长龙阵式，击鼓的士兵铿锵有力，叫阵之声足足传出百余里。
　　唐闻月束甲跃马行于阵前，她的背上背着一把勾月弯刀，那是早年征战巴延时收缴的传世名器。
　　“小将军，咱们还要更近一步吗？”有亲信兵上前问道。
　　“不了，”唐闻月平静道，“若是鞑克人有胆子出来迎敌，停在这里和停在五里外没什么区别。”
　　“可若是他们没胆子出来呢？”亲信兵追问。
　　唐闻月顿了顿，答道：“若是鞑克人没胆子出来迎敌，他们早就该把我父亲全须全尾地送回来了。”
　　“但是……”
　　“将军！”就在此时，有高台斥候叫道，“将军，鞑克大营方向驶出一匹快马，正往长阵处来。”
　　唐闻月瞬间精神抖擞，她一抬手，高声命令道：“弓箭手！”
　　前排弓兵已然架起机弩，对准了不远处那座不高不低的草坡。
　　没过多久，便有一道黑影从草坡上飞奔而下。
　　“到底是什么人？”亲信兵奇怪道，“怎么形单影只的？是唐将军回来了，还是有诈？”
　　唐闻月不言，她眉头紧蹙，心也吊到了嗓子眼。
　　“小将军，咱们要不要把那人射下来？”亲信兵问道。
　　唐闻月不答，她兀自一抽马鞭，向草坡跑去。
　　唰！有弓兵松开了铁弦，长箭顷刻飞出，正中那人座下的高马。
　　唐闻月当即勒紧缰绳，停在了原地：“你是？”
　　原奉跌下马，从草坡一路滚下，狼狈地摔在了唐闻月的腿边。
　　他抬起头，看着年轻的女将军一笑：“在下原崇令，见过小唐将军。”

　　“扎兰当真放心原奉？”鞑克王军大营中，乌赤金闷声问道。
　　“放心，”图日西抚平了狐裘领口的绒毛，笑着答道，“他是我现在最放心的人。”
　　“扎兰此话怎讲？”乌赤金看向图日西。
　　图日西笑了两声，他指了指帐外不时传来的叫骂声：“大将，再过几个时辰，大军就得拔营起行，到那时，你是杀了唐仲霖，还是打算放虎归山呢？”
　　乌赤金脸色微变，抿嘴不答。
　　“我知道，大将也是马背上征战的行伍之人，见到此等刚硬忠烈之辈未免不会惺惺相惜，不过……”图日西那张日渐圆润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不过，就这么把人放回去，有些太可惜了吧。”
　　“扎兰差矣！”乌赤金霍然起身，“末将要把唐仲霖送回骁虎军并非是由私心，而是末将考量此行西去乃是为了清剿柘木儿氏余部，倘若在骁虎军上耽搁太久，恐生变故。若是扎兰执意留下唐仲霖，或是杀了唐仲霖，那现今势头正旺的骁虎军可不会像北境长鹰一样，就此一蹶不振！”
　　“大将别生气，”图日西见状，反而笑道，“我知道，大将最初不过是想利用原奉，离间骁虎与长鹰余部的联盟，如今骁虎再也不可能与媞北手下的长鹰联手，大将自然心怀慈悲，想要放过唐仲霖。可是大将你有没有想过，那骁虎不除，始终都是一枚钉子，如今长鹰没办法把唐家人拢入麾下，为之所用，你我为什么不能呢？”
　　乌赤金神色一僵：“所以，原奉是去……”
　　“是去代表本扎兰与唐家人谈条件的。”图日西淡淡一笑。

　　“杀了他！”骁虎营中有人高喊。
　　唐闻月的亲信兵揪着原奉的后衣领，把他推搡到了中军帐前。
　　“据说他们弥丘人俘虏了我中原将士，便会扒衣抽带，把人赤裸着绑在篝火堆前炙烤，然后炼人油，吃人肉。”有士兵叫道，“不如咱们也试试吧！”
　　“放肆！”唐闻月怒斥道，“他们是蛮族，你们也是吗？”
　　这女将军拉开了自己义愤填膺的亲信兵，把原奉推到了中军帐中。
　　原奉身上的披风早已被骁虎军士拽得七零八落，他却浑然不在意，随手扯下丢到了一边。
　　“原将军，”唐闻月冷眼看他，“你觉得你能活着走出我骁虎大营吗？”
　　原奉笑了笑，毫不客气地坐到了矮几旁：“我能不能活着出去，难道不是全看小唐将军吗？”
　　唐闻月板着脸：“原将军不必拐弯抹角，大可直说旁勒阿雅·图日西到底有何意图。”
　　原奉掩嘴低咳了两声，随后缓缓抽出了一纸书信：“这是扎兰给你的。”
　　唐闻月狐疑地看着原奉：“什么信？”
　　“谈一谈合作。”原奉淡淡道。
　　“合作？”唐闻月的声音登时尖锐起来，“你与外族敌人为伍，设计俘虏我父亲，居然还敢来谈合作？你难道不怕我现在就杀了……”
　　“杀了我，你父亲也活不成。”原奉波澜不惊。
　　唐闻月一颤，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你想让你父亲活下去吗？”原奉轻声问道。
　　唐闻月嘴唇抖了抖，没有答话。
　　“旁勒阿雅扎兰想与唐家合作，由镇守北面第一饮沙关的唐叔丞做先遣兵，杀进巫兰河谷，清剿柘木儿氏余众。事成之后，他自然会放了唐仲霖将军，并将唐家人尊为上离王庭的贵客。到那时，贺国夫人想如何搅弄朝堂、想推举谁坐皇位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因为鞑克的王会站在你们唐家人的身后。”原奉不紧不慢道。
　　听完这话，唐闻月一时愣在了原地。
　　她今年不过二十，虽也在沙场中历练数载，但到底青涩。如今擅自做主，率兵攻打鞑克王军已属费力，而眼下却又要做出这等决定来。
　　“你可以去问问你的姑祖母，没必要现在就回答我。”原奉起身，“不过我猜，贺国夫人应该不会拒绝。”
　　“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唐闻月的话还没说完，帐外便响起了一个老妇的声音。
　　原奉身形一滞，神色微变。
　　“姑祖母，您怎么……”唐闻月一惊。
　　唐和洛缓步走入中军帐，她不等唐闻月说完，便毫不留情道：“出去。”
　　唐闻月抿了抿嘴，瞬间红了眼眶。但她没有多言，当即便低下头，越过原奉，钻出内帐。
　　“都说夫人治家严谨，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原奉拱手道。
　　“不必恭维，”唐和洛冷笑，“若是今日我没赶上，你怕不是就要把我家小女忽悠到巫兰山去了？”
　　“晚辈不敢。”原奉答道。
　　啪！唐和洛猛地抬手，在原奉的脸上落下了一巴掌。
　　原奉垂着双眼，神色淡然。
　　“不敢？”唐和洛振声斥道，“依老妇看，你是有包天的狗胆！”
　　原奉笑了一下，开口道：“夫人不必生气，我知道，夫人定会答应我的。”
　　唐和洛冷声道：“何以见得？”
　　“因为，”原奉抬起双眼，“因为我祖父说过，唐家三娘是最会审时度势的人。”
　　听到这话，唐和洛表情大变，她就要扬手再送原奉一掌掴，可手抬了一半，却停在了半空。
　　“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兵荒乱世，夫人您都能全身而退，保全一家人的性命，泽良是您的亲侄子，您看着他长大，我知道您不想让他命丧异乡。”原奉无声地叹了口气，“我也不想。”
　　唐和洛垂下手，眼中多了一丝哀悯。
　　“虽然乌赤金不是残暴无端之人，但难保图日西不会出尔反尔，他生怕放唐仲霖离开后，骁虎会与长鹰一道反攻广宁。因此，他不会冒险，更不会仁慈。”原奉说道，“要想保住泽良的命，只能刀尖舔血，铤而走险。”
　　“我如何相信你？”唐和洛已放低了姿态。
　　“因为我也有一事来求夫人。”原奉目光闪烁。
　　唐和洛没有多问，她只皱眉道：“世人如今都道她是外族妖女，老妇我无能为力。”
　　“夫人知道晚辈求的不是这个，”原奉低头笑了笑，“晚辈只是希望，若有来日，夫人能携唐家人站在她的身边。”
　　“唐家人能不能站在她的身边，得看她自己的造化。”唐和洛道。
　　“那就求夫人在危难时刻能拉她一把，叫她不要走上歧路。”原奉又道。
　　这回，唐和洛深深地看了原奉一眼。
　　“或者……或者来日若有机会，夫人回京为我祖父上一柱香。”原奉还不知将军府已在烈火中焚毁。
　　“这点小事不足以让我相信你。”唐和洛把脸转到了一旁。
　　原奉一怔：“那夫人还想要什么？”
　　“你的命。”唐和洛一拂袖，坐到了矮几后。
　　原奉笑容生涩：“夫人，晚辈的命……不值钱。”
　　“是吗？”唐和洛徐徐酌酒，“既然不值钱，我的侄儿又怎会冒险发兵，去应你之求呢？”
　　“那是乌赤金和……”原奉当即就要解释。
　　“我不想听你的狡辩，”唐和洛把那盏酒往前一推，“多年前我离开乌素回京，随身带了十二个剧毒沙罕蝎子胆，在京数年，如今也只剩一个了。现在，我把这枚蝎子胆磨成粉，融进了这杯酒了，你喝下去，我就答应你。”
　　原奉站着没动。
　　“蝎子胆有剧毒，但不会迅速发作，少则一年，多则几载。期间虽痛苦，却能活命。至于能救你命的药，只有我有。”唐和洛点了点酒盏，“这也是在提醒你，不要把战线拉得太长，若是一年后，图日西还不放回泽良，谁也救不了你。”
　　“一年，”原奉苦笑，“也不短了。”
　　唐和洛漠然起身，走至原奉身前：“原家世代忠义，若是将军你信守承诺，这世上再无一人信你，老妇我也会给你立碑做传的。”
　　“这就不必了，”原奉看着盏中酒，“我知道，她一定还信我。”
　　说罢，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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