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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8 章
“先生请讲。”
“古往今来,外戚的结局殊途同归,远有霍光,近有杨骏。”玉逍遥极轻地说,“这不是一条能走得长远的路。”
陆机微微变色。
“为保身避祸,曲意逢迎是一回事,心怀投机,主动攀附是另一回事,一个能写出‘世网婴我身’的人,惜缘相信绝不是阿谀之徒。
“此外,以这些人的眼力、心胸与才能,只是把陆祭酒——抱歉——当优伶对待,将陆祭酒的才华置于无用武之地。
“孟子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陆祭酒需要的是一个看重你、真正把你当作国士对待的人。
“如今朝政,要为清正之士很难,张右光禄大夫是个中典范,他协助贾后铲除了杨太傅,但不是为了贾后,而是为了匡扶社稷,否则,当贾后以杨骏一事要废黜杨太后,满朝文武都噤若寒蝉时,他不会站出来反对。如果可以选择,陆祭酒也更愿意与这样的人物来往吧。”
陆机感触地说,“张右光禄大夫于我恩重如山,陆机能走到今天,全赖他的推荐。”
“眼下就有一件张右光禄大夫心有余而力不足、而陆祭酒可以协助的事情。”
陆机意外道,“是什么?”
“张右光禄大夫本是东宫太子少傅,贾后借故将他调离,”玉逍遥语重心长地说,“太子是先帝钦定的继承人,总有一天会继任大统,这才是正道。陆祭酒的一腔热忱,应当用在正确的方向,今年因玉少师私行不当,”他情不自禁地停了停,竟然要这样议论自己,心头满是无奈,“彻查东宫臣属,空出了不少位置,正是合适的机会——”
陆机移开了视线。
玉逍遥知道他肯定会犹豫。如今当权的是贾家,被打压的是太子,他要是去扶太子,简直是找死。
“惜缘不是让陆祭酒平白冒险,陆祭酒需要的只是耐心,现阶段什么都不需要做,不久之后,陆祭酒就会明白惜缘的意思。”
陆机疑惑道,“惜缘先生为何如此清楚朝堂之事?”
玉逍遥一笑,“惜缘可是吃过神仙金叶之人,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
旁边忽然有人笑道,“陆祭酒,何故夜半与惜缘先生在此窃窃私语?”
“贾将军,”玉逍遥笑道,“此间山水形胜,惜缘无心睡眠,披星夜游,不期遇见陆祭酒,遂请教了一番文学之事,陆祭酒已不堪其烦,是惜缘强留他在此。”
陆机看出贾谧不太想他在场,接着话头说,“不敢言烦,确实是乏了,贾将军,惜缘先生,陆机先行告退。”
待陆机走远,贾谧好奇问,“石侍中不是锁了你的房门吗?你是如何出来的?”
很简单,玉逍遥翻窗户出去的,但他有意要在贾谧面前装神弄鬼。
“惜缘也不知为何,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外面了。”
贾谧确认了四下无人,靠近玉逍遥,低声问,“惜缘先生,你看见的那个蛋,是在什么地方?”
玉逍遥装作不明白他的心思,“像是在一位女贵人的屋里。”
他形容了一下皋阳公主的住处。
以贾谧在宴席中的表现,说明他是看过蛋的,他这么焦心蛋的下落,说明皋阳已得手。
贾谧的脸色更加不对了。
一则惜缘怎可能见过公主的寝宫。二则竟然是那个行事荒唐的表妹把蛋偷走了……
他知道她心心念念要做皇太女,真是不懂事,一点大局观都没有。
看来,惜缘果真吃过天权星君的金叶子,那么,谶言也不是瞎编的了。
“遥望鲁国郁嵯峨”,这话搔得他心里痒痒的。
姨母有国师,自己也需要能人异士。惜缘这等稀有人材,必须揽在自己帐下。
“惜缘先生,”他的口气忽然近乎起来,“你在卫仲宝府上,始终不太方便,他是服丧之人,豢养琴师会惹人口舌。今年早春,他出去踏了个青,就有人说话了。”
玉逍遥露出忧郁的表情,“惜缘也为这事儿惆怅,卫公待惜缘不可谓之不厚,卫公处丧,惜缘不能尽情抚琴,只能借着外宴疏解,这些都是小事,但若因着惜缘连累卫公惹人非议,那惜缘真是罪孽深重了。”
“我有一个法子,可为惜缘先生化解此愁。”
“愿听贾将军高见。”
“惜缘先生不妨来我府上暂住,待卫仲宝三年丧满,如此,再不会有任何人议论。”
玉逍遥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贾谧板起脸来,“莫非先生不愿入我府门?”
玉逍遥赶紧说,“能得贾将军邀约,惜缘受宠若惊,但不知卫公——”
“只要先生有意,卫仲宝那里我会去说。”
“谢贾将军厚爱。”
两人又闲聊了些谶纬之事,玉逍遥不着痕迹地将贾谧送了回去,听见他屋里传来女子的声音。
隔日,石崇派了一辆瓖金嵌玉的豪华厢车将玉逍遥送回洛阳。
厢车慢慢地晃着,将近傍晚才到。玉逍遥抱琴而下,径直入府。
卫璪刚侍奉母亲用完膳出来,一见他就说,“这回又诓了谁?”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一个骗子。”
他轻笑,“你可不就是个骗子。”
他们来到卫璪用膳的房间,下人送来案席,端来食盒,侍候他们在流水中洗了手,卫璪将擦手巾递给玉逍遥。
下人拿走盥洗用具,留他们安静用膳。
玉逍遥拿起玉著,“我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你那才叫骗人。”
“我怎么骗人了?”
玉逍遥笑着问,“什么叫留我过夜会出事?”
卫璪知道石崇告诉他了,依旧面不改色,“白天最多骗骗感情,过了夜连人都被你骗了。”
“仲宝?”玉逍遥吓得差点把玉箸丢出去,“我在你心里的形象竟然如此不堪?”
“只怕你的所作所为比我知道的还要更过分。”
好吧。
“你可知你这句话,害得我好端端地成了梦游之人。”他有一搭没一搭把昨天的故事讲了一遍。
等他掰完,卫璪膳也用完了。
“今晚的膳食是不是格外地香?”玉逍遥打趣,“还带着股仙气。”
“还好你会抚琴,否则街头巷尾说书的,都要失业了。”
“如今这世道,做人不能尽显,总要留一手。”
“这就是太子少师从不炫耀琴技的原因?”
“这是一个原因,另外,抚琴这事不从流俗,不符合市井之徒的人设。”
“你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玉逍遥放下玉箸,端正坐姿,“仲宝,只有你,我从来没骗过。”
卫璪平淡地说,“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玉逍遥无声地笑了。
那天夜里,玉逍遥独自一人在庭院里沉思,满架的蔷薇花香,池中的睡莲都闭合了,萤火飞舞。
栏边的芍药吐露着最后的芬芳。
他忽然轻轻地笑了笑。
卫璪是他可以信得过的朋友。即使知道玉逍遥有事瞒着他,也不会较真。他脾气太好了,永远是那么的恬淡、温和,他从未见他生过气。
成为太子少师后,玉逍遥终于有本钱豪赌了。
那日他输了个精光,斗胆把自己押上,结果又输了,洛阳城中的纨绔子弟都在等着看笑话,然后他看见卫璪从门外经过。
“仲宝!”他喊,“救我!”
卫璪的动作顿了一下,不知是否因为被他当街叫住,面色显得有些难堪。
他没有看他,稍做停顿就走了。
鉴于玉逍遥不太行的出身,众人实在是难以相信他会与卫璪相友,再加上眼下这个尴尬的局面,即使相友,卫公子也会觉得掉份,不想认他,于是纷纷嘲笑,让他放弃希望。
但玉逍遥斩钉截铁地说,仲宝一定会来救他。
果然过了一会儿,卫家的下人就拿着钱来赎他了。
这样的事发生了四次之后*,再没人怀疑他与卫璪的关系。
后来,卫家发生了那样的惨事……
他轻轻地叹息。
卫璪自那之后,性格变得更沉静了。
已是就寝的时间,玉逍遥返回了自己的房间,途中,经过卫璪的书房,看见里面还亮着。
“仲宝?”他走进去。
卫璪转开脸。
案上有一副长卷,他看见墨迹间斑斑的泪痕。
“我想起父亲教我写字时的场景……”卫璪低声说,“就在这个房间……”
在卫璪淡然的面容下,他的内心有多痛苦,难道他会不知道吗。
玉逍遥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把卫璪抱起来,他把脸靠在他的胸口,由着他把自己抱出去。
一年前,楚王发难的那天夜里,清河王的军队包围了卫府,与卫瓘有宿仇的荣晦念出了卫家每一个男性的名字。
太傅卫瓘,卫瓘的四个儿子,包括卫璪的父亲卫恒,接着是卫璪,卫玠,还有卫璪的四名兄弟。
最小的那个,还不到十岁。
那时,卫璪陪着弟弟卫玠在外地看病,不在府中。
点验完毕,官兵将他们押到东亭道边尽数斩杀。
玉逍遥无法想象当卫璪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心情。
这件事背后的主谋到底是谁,他和卫璪都心知肚明。
因而,也让卫璪的处境变得极为凶险。
以他的性格,不会在人前演戏,比如伏棺大哭,哀请贾后主持公道,将罪只归到荣晦头上。
他不会。
他那张哀恸至极、静默至极的面容,只会让贾后警醒“此子疑我”。
如果他再摆出一副恪守孝礼,苦大仇深的姿态,是在想什么呢?
想报仇吗?
于是为了避祸,他做出了一些有违礼法的任诞行为,比如斩衰未到一年,就开始参加雅集,比如天气一好,就携众出游,还玩起了曲水流觞。
再比如服丧期间,竟然聘请了琴师。
他只能这样做。
如此种种,玉逍遥都懂。
他抱着卫璪,慢慢地走向他的房间,并不知道卫玠正站在他身后光线微弱的廊上。
卫玠怔怔地望着玉逍遥的背影,望着他把自己的哥哥抱进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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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的原型来自《世说新语》任诞之二十六
温太真位未高时,屡与扬州、淮中估客樗蒲,与辄不竞。尝一过,大输物,戏屈,无因得反。与庾亮善,于舫中大唤亮曰:“卿可赎我!”庾即送直,然后得还。经此数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