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我的身体并无大恙，之所以辗转数日，是因为实在不欲到玄凌跟前去，也未知怕些什么。他帝王的面孔愈是柔和，我倒愈觉浑身难受。然而在床上糗了数日，只糗的心烦意乱。
　　一早坐了复躺，躺了复坐，引颈盼望，脖子都伸长了二寸，也未见温实初来探病的身影。忽听见外头洞箫悠然，笑语频频。莫不是玄凌在赏花？
　　正是刚出了正月时节，风扑绣帘，人花不远。
　　我忍不住心痒，悄悄下了床，蹑足到帘前一看。却见花树下唯几点落花，杳然并无人在。心里好奇，不禁掀帘探出头来，立刻警觉右侧贴墙人影赫然。我吃惊之下，下意识竟嗖的一下，飞一样逃回了床上，身体着了榻面的同时，锦被也翩然覆落身上。
　　静了半晌，也没人进来视察。我渐渐醒悟过来，慢慢坐起身，心里懊悔不叠。起身披挂了外裳，草整了鬓容，慢吞吞走出殿来。眼前，玄凌倚坐在花下，手指拈了一枝儿梅花儿，嗅得怡然自得。紫玉箫也不吹了，丢在几上，伴着几点浅淡落花和青花折枝的盖碗新瓷茶具，颇俱赏趣。
　　没奈何走过去，跪倒在几案前，也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不躺着了？”他懒洋洋的问。
　　“……”
　　“刚不是身轻如燕，迅比狸猫儿吗？”
　　“……”
　　李长道：“皇上问你话呢，你哑巴了吗？”
　　我抬起头，见玄凌的脸上生出几许冷色，心头也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装病——那是欺君的举动啊。他毕竟是帝王之尊，肯认真为我伸冤雪恨，可是我……“奴婢，”我战战兢兢的开口，“奴婢这几日回想，奴婢之所以活到今日，都是仰仗皇上虚怀若谷，天恩浩荡。可是奴婢此身微薄，竟无以为报，所以，所以羞于到皇上跟前来。并非，并非有意欺瞒皇上。”许是我真的骇到了，眼中不禁有泪。
　　再抬头看他时，却见又有了笑容，还是揶揄我道：“你哪里是想着怎么报答朕了？朕看你分明是作那自在王妃的美梦，才赖床不起的。”
　　听出了他半真半假的讽意，越发愧无言语。李长咋舌道：“浣碧姑娘竟有这样高的心气儿？劝姑娘可别做梦了。姑娘是家世出身配得上啊，还是才学品德配得上啊。”顿了顿，又转向玄凌，“皇上您说，奴才问的对不对？”
　　玄凌笑而不语，李长又道：“别说当什么皇妃王妃的，你去打听！——御前侍奉皇上的女官们，有几个不识文断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混了多少年，也不过还是个女官儿。”
　　我尴尬的满面通红，他言外之意，我连伺候玄凌也不配的了。当下不想争辩，道：“既然奴婢如此不堪。皇上何不发传口谕，将奴婢贬出宫去？”
　　“那怎么行？”李长又道，“回头有人知道你曾伺候过皇上，岂不是要丢皇上的脸面？”
　　我瞥了一眼李长，看他大有报私仇的嫌疑，都是自己之前骂他阉狗太甚。权由他摆弄出气也就是了，于是道：“那公公给指条明路，到底要奴婢怎么样呢？”
　　李长道：“你怎么也得跟人学学侍奉之道，好好伺候皇上几天，也算你真有心报答皇上的宽宏大度之恩。”
　　我攒眉无解：“学学侍奉之道，要学什么呢？”
　　李长连连顿足：“蠢材，蠢材！合着方才的一番话是白费了。”
　　玄凌倚额想了想，道：“朕现在闷得很，想听曲儿解闷儿。不如你给朕弹个曲儿，也无需太繁琐的，就《梅花三弄》就好。”
　　“啊？……”我为难之至，就我这水平……
　　“啊什么？”玄凌不屑道，“你既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用学了，想必这些都通的很。”说着，吩咐李长，“去把朕的碧泉抬来。”
　　“是！”李长含笑去了。
　　“皇上，”我上前抱腿哀求的心都有了，偏玄凌只低头抚弄扳指。
　　一时，碧泉已摆在树下，李长回到玄凌身边侍立，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还不快去？！”玄凌扬眉道。我只好起身，步入琴座。正襟垂首，敛气静神，挥动五弦，入情入境的弹了首《寿仙翁》。偷眼看了下对面，玄凌还未怎样，李长已然像个仙翁，乐得前仰后和了。
　　“朕让你弹这个了吗？”玄凌讶然道。
　　“没，——可奴婢这个弹的最好！”我吞声道，很希望他能理解。
　　“还会弹别的么？”玄凌扬眉问道。
　　“还会弹《秋水词》！”我尴尬‘显摆’道，这是一首同样浅易的小曲儿。
　　“朕再重申一遍，朕想听的是《梅花三弄》。”他悠然捻着手中的梅枝道。
　　万般无奈，还是强弹了那曲子。当初我只学会了一半，因为久不练习，又忘掉了一半的一半。乱弹了一番，勉强曲半而终。
　　未等他质问，我便离了座位，跪倒在琴案旁。“奴婢实在才艺不精，无能伺候皇上开心。求皇上宽恕。”
　　“皇上，此女什么都不会，还自以为什么都不用学了。可见不懂谦顺！”李长道。
　　玄凌颇有同感：“朕也不想重罚你，你只跪在此处，将《女诫》背上十遍吧！”
　　“《女诫》？”我越发为难，“回禀皇上，奴婢并不通晓女诫，不过，奴婢愿意照着书本念上十遍，以示诚心改过。”
　　“扯谎！”玄凌厉声道，“你说起典故来也头头是道，如何不懂女诫？”
　　“奴婢从小跟着师傅读书学字，师父是男子，怎么可能有《女诫》的书呢？”我辩解道。
　　“也是啊，”玄凌不得不点了点头，“怪不得你这样不懂规矩，都是因为没读过《女诫》的缘故。朕就趁此机会，好好教教你规矩。”他说罢，吩咐李长去找书来，——“回去照着书抄上百遍，明日再背吧！”
　　百遍！我吓得发昏，有心讨价还价，忽然灵机一动——他说明日再背，也并没有说明日抄完。我何苦自己难为自己？
　　虽是这样想，回去也挑灯夜战，抄了十多遍。次日将稿纸呈与玄凌，他数了数纸张，嗤的笑了——“你倒是不傻。可会背了？”
　　“会了。”我说着，在他面前背了一遍。
　　“也罢，既然会了，那几十遍就省了吧。”
　　我大喜过望，连忙叩头谢恩。谁知他又大大讥讽我的书法来，几篇字下来，大的像青蛙，小的像蝌蚪。李长则笑说——儿孙老太爷，都在一张纸上了。
　　因此又练了书法五六日，直至玄凌肯首说——总算像是人写的字了。
　　我又舒了口气，却不知接下来又是什么难题。果然，李长道：“皇上的荷包旧了，让她给绣个新的吧！”
　　玄凌点头说好。我陪着笑殷勤请示：“但不知皇上要什么图样儿的？”
　　“绣什么图案，还用皇上教你么？”李长瞪眼道，“你干脆让皇上自己绣好了！”
　　我尴尬道：“想必皇上也知道，奴婢刺绣的功夫不成。若是皇上给个图样，让奴婢照着绣，这样不学的快些么？”
　　“你倒是会偷懒！”玄凌一笑，向李长道：“去把朕的寝衣拿来！”
　　“皇上，您要哪件？”李长有些发懵。
　　“就安婕妤绣的二龙戏珠的那件寝衣吧，顺便拿把剪刀来！”
　　“是！”李长连忙去了。不一刻回来，呈上了寝衣和剪刀。玄凌抄起剪刀，毫不犹豫的剪下衣摆一块绣有二龙戏珠图案的一块布来。
　　我吃惊非小，却阻拦不得，不禁失声道：“那，那是安婕妤为皇上绣的。皇上为何要剪了它？”
　　玄凌并不解释，将布片掷给了我，扬眉道：“你不是要图样么，那朕就给你个图样。明日一早，朕要检查！”
　　“是！”我唯有答应，心中暗想——安陵容失宠了吗？一旦失宠，帝王便是如此寡情？昔日千般宠爱，一朝失宠，便什么都抛开了。玄凌啊玄凌，你这样对待你的妃嫔，即便我没有玄清，也无法归心于你。
　　一夜忙碌，几番刺破了手指。陵容的绣工太好，龙腾云雾，明珠璀璨！我实在望尘莫及。本以为照着绣会容易些，谁知一点也没省事。寝衣上的图案大，而荷包很小，因此图案比例要缩小。龙头复杂，我决定放到最后，先绣龙身。一面绣，一面参照寝衣的图样。龙身开始绣的还细，后面腰身却越绣越粗，好像吞了巨物的怪蟒。只好拆了返工，索性不再参照。好不容易绣了整条龙身出来，发现没绣云雾，于是又拆了龙，再绣云雾；龙身和云雾都绣完了，开始绣龙头，绣了两只眼睛后，发现那龙比比目鱼还要呆傻，对照陵容图样，顿然醒悟，龙头是侧面，不能显示两只眼睛。于是再拆再改。直忙到天亮，总算绣完了。可是看着那两条龙，总觉怪怪的，却没有时间再改，只好拿着荷包硬着头皮去见玄凌。
　　玄凌早已在殿内披衣稳坐，正妆模作样的看书呢。我跪倒在书案前，真不想拿出荷包来。玄凌道：“初次作绣，没绣完也没关系，且拿上来瞧瞧，做成什么样子了？”
　　“是。”我只好慢吞吞的双手呈上了荷包。李长接过来，递与玄凌。玄凌瞪着那个荷包，神色古怪。摩挲了半天，才看着我道：“这就是你忙了一个晚上，还把眼睛都熬红了，才绣出来的东西？”
　　“是，是啊！”我尴尬道。
　　“朕问你，为什么要用紫线？你没听说过金龙，金龙么！？”他用手点指着荷包，质问我道。
　　我辩道：“陵容姐姐也用的紫线！”说着，亮出了那块寝衣图案。
　　玄凌一看，果然是紫线，无话。不过，他马上又怒不可遏了：“那朕再问你，你绣的这龙，龙角和龙爪跑哪去了？！”
　　“啊！”我吃惊的掩住口，这才醒悟，怪不得总觉得别扭，原来是忘了绣龙角和龙爪。
　　“你说像什么？”玄凌愤愤的问李长，李长扑哧一下笑了：“依奴才看，这不是二龙戏珠，倒像两条蚯蚓滚泥丸呢。”
　　玄凌气的将荷包狠狠丢下来：“回去重做！”
　　“是，奴婢这就回去重做！”我接了荷包，转身仓皇而逃。把龙丑化成蚯蚓——这罪过，较真儿也得判个凌迟。……
　　那荷包被我改了三个晚上，终于像些模样了，却感觉布料都被我戳烂了。玄凌看我熬得两只眼睛都成了兔子眼了，不禁揶揄笑出来：“下去歇着吧，女红没学好，人再累个好歹儿！——今晚好好睡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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