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花照夜

　　长琴楼不日便来了信。

　　本就是李言清作为师弟的拜访，回的信函也是正经印了海浪家纹的，齐整封好了靛青印烫的厚信封。却还随信附了支开得正盛的洁白凤仙花，李言清一见这花，便兴奋得快跳起来，说那定是他师哥亲自回的。

　　见这小少爷举着信欢腾得在屋里跑圈，洛凕无奈笑笑，抬袖一招，那信便从李言清手里飞到他手上。李言清便也立马刹住了，急匆匆凑到一旁，满眼期待地等着他把信拆开。

　　“就这么给我看了？”洛凕倒拿着信封迟迟没拆，只额外问了句。

　　倒也是心大，这明摆着是人家楼主单独回的信，万一里面写了些什么师兄弟间不能给外人看的事呢。

　　“哎呀咱俩谁跟谁！”李言清乐呵呵的，完全不介意，“快拆快拆，急死我了！”

　　洛凕便也没辙了，笑了一声，慢条斯理揭开信封，将信纸展平些，简单扫过几眼。

　　信上果不其然是些许久未见的问候。字迹工整秀丽，语句简短不显敷衍，看得出来写信之人颇为用心。两张信纸便是全部，末尾还特意说明了晚几日才回信的缘由。

　　但看完之后，其中有些东西是叫洛凕颇为在意的，不禁念道：“海妖？”

　　他原当是现任楼主年纪轻轻二十出头便继了任，忙于稳固家业才没有及时回信。可这信中却说，是因妄海近日妖患难平，长琴楼中正忙于休整应对。

　　“也许是什么海底爬上来的妖魔鬼怪，像是楼那么高的大章鱼，或者山一样大的鲨鱼、会飞的鲸鱼之类的……”李言清随口胡扯着，又突然想到什么点子，转转眼睛，“哎，你说要是咱们帮忙解决一下海妖，他会不会就能告诉咱们徵羽宗怎么去？”

　　洛凕摸摸下巴，思忖片刻：“虽然没有你说的那种海妖，但或许可行……”

　　这小少爷说的都什么跟什么，八成是从话本里看来的。至少洛凕知道的那些海里的东西，没有哪个长得如此敷衍。

　　“海妖？”一直在一旁沉默看着的宋云轻突然出声。

　　李言清看了过去，很是好奇：“云哥知道？”

　　宋云轻想了半晌，也不知是没有头绪还是怎的，又不说了，只摇摇头。

　　“去看看就知道了。”洛凕笑了笑。

　　——

　　海阔天空，万里无云。

　　海天交界之下，飞鸟往返翱翔于岸边白沙上，长鸣阵阵。亭台高楼依海而筑，清咸海风翻起廊前屋后的白纱，似是地上云烟，缥缈轻盈。

　　苍青飞檐上落满闲鸥，亦有鹭鸟立于其中，分外高挑。白沙之间混着海贝浅礁，随潮涨潮落时隐时现。浪声远近交叠，深厚而悦耳，使人免不了心中清闲，驻足而立。

　　“嘶，裴肃啊。”

　　沙滩前的廊道上，两人并肩在朝海的短阶前席地而坐。灰衣白裳那人腰间一抹红绳，双手背在脑后，百无聊赖地翘着腿。闲不下来似的，他白色的眸子一转，朝身旁坐得端正的蓝衣友人搭起茬。

　　被叫做裴肃的人正细细擦拭着膝上的琴，闻言转过头来，朝他歪了歪脑袋。

　　灰衣人又随手抓抓自己乱翘的头发，再把肩上一缕碎发甩到身后去，这才继续道：“你说，人能活多久呢？”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裴肃意外地眨眨眼，说罢又补上一句，“这话不像是你会说的。你真是宫商，没被夺舍？”

　　“没什么。”宫商说着懒腰一伸，把手撑在身后，又望回海上，“只是觉得，人一辈子也太短了。”

　　裴肃倒被逗笑了：“听着像你活了很久似的。”

　　宫商淡淡瞧人一眼，瞥过那双和远方海浪如出一辙的蓝色眼睛。

　　“……万一我能活个几千几万年呢。”他随口道。

　　“那你可得记得给我上坟，好吃好喝的供着。”裴肃调侃道，“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

　　“凕哥？凕哥？在吗？”

　　李言清在突然发起呆的洛凕眼前挥了挥手。

　　见人眨了眨眼，好一会才看向他，李言清更是困惑：“从到了长琴楼你就心不在焉的，是哪不舒服？”

　　“是、是吗？”洛凕心虚地看向别处。

　　“这是你第八次走神了，这才出来多远呐。”李言清狐疑地再打量几眼，又指指宋云轻，“你看，云哥也在担心你。”

　　洛凕一看宋云轻，果不其然那眼中担忧一路都没停过，怕是他再恍神，这孩子就要着急了。这叫他没法随便编个理由搪塞，只能老老实实说：“……因为太久没来了吧。”

　　李言清眉毛一扬：“你以前来过？”

　　“那可太久了，三千年前呢。”此时一直悠哉跟在后头的白原川凑了上来，手往李言清肩上一勾，笑道，“你们是不知道，他那会跟个浪荡子似的，缺德得很呐……”

　　洛凕猝不及防被揭老底，立马清清嗓子打断，回呛道：“彼此彼此，我也没见过谁七老八十了还动辄哭得像个孩子。”

　　李言清只听两句便傻了眼，心觉难以置信，是既无法把浪荡缺德四个字和洛凕联系起来，也想象不出白原川哭哭啼啼的样子。思来想去，他只得出自己莫不是还没睡清醒，否则也太匪夷所思。

　　“贫道那叫真情流露。”白原川没脸没皮地说着，又开始对李言清上下其手，全然不顾前面还有一行领路的下人在看着，“你说是不是啊言清清~要不现在贫道哭一个给你看看……”

　　“啊啊啊啊别这么叫我！恶心死了！！”李言清全身掉鸡皮疙瘩，在白原川怀里挣扎起来。

　　洛凕拿这狐狸没有一点办法，只得长叹一声。

　　“三千年前？”又听宋云轻小声问。

　　语气似是有些好奇的，但还掺着些担忧。洛凕闻声转头，见这孩子一副好像顾及什么的迟疑模样，便心底明了了，遂朝人笑了笑：“好久以前的事了。要是想知道，我之后就同你说。”

　　宋云轻来天界时他早就收敛许多，这孩子会对白原川的描述感到意外，倒是在他意料之中。至于其他，许是在担心他时隔多年重游旧地，又会不小心触动到过往之事。

　　……也并非是平白的忧心。他的确有许多放不下的东西，总要触景生情。

　　宋云轻看着洛凕半晌，点了点头：“好。”

　　总算从白原川手上挣脱出来，李言清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直往洛凕身后躲，又眼睛一转，问：“话说回来，你们居然认识这么久了？”

　　“……也是阴差阳错。”

　　洛凕瞧了那狐狸一眼，答得模棱两可。却不等李言清再问，他便拉过宋云轻先往前走去。

　　“快走吧，裴楼主还在等着呢。”

　　——

　　“哎！哎——慢些！一会就是考核了，这是要去哪！”

　　“就咱俩的功底还考什么？我告诉你，这回不看下次求我都看不着！”

　　二人自海中长廊上跑过，一人健步如飞，另一人被拽着手腕跑得有些狼狈。后面那人勉强跟上就已气喘吁吁，奈何前面那人急匆匆的，也不知为何满眼欣喜。

　　正是天色渐亮，白日金辉才从海面升起，映得海岸楼阁青瓦璀璨，浪涛如同星辰闪烁。再往前穿过一道琉璃牌楼，很快远了人烟，入山间小径，青石路参差许多，才终于缓下些许步子。

　　裴肃好不容易能喘上几口气，已经跑得满头薄汗，脚步都是虚的。见宫商这人面不改色，他皱了皱眉：“呼……跑这么快……到底是看什么？”

　　“到了你就知道了。”宫商松开一直拽着人的手，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打量两眼，很是得意地叉起腰，“我说你是该好好锻炼，这才几步路喘成这样？若云都跑得比你快些。”

　　“我……你当我想？”裴肃撑着膝盖，是实在跑不动了，“生来体虚我有什么办法……哎！做什么！？”

　　却紧随一声惊呼，是宫商径直弯腰把人扛了起来。裴肃还没来得及挣扎，这人便脚尖一点，几步轻松跃上几处矮枝借力，转眼出去百八十步远。再望来时路，那高耸楼台飞快远去，四周只见更荒的野草树林。

　　“你这人——放我下去！”裴肃满脸惊愕，奈何宫商不时就腾上更高的树顶，还毫无顾忌地从树上就往下跳，他更是不敢多动，“我又不是腿残了！”

　　“要等你走到地方那得什么时候？”宫商嬉皮笑脸，脚下生风片刻不停，“我肯扛着你走你就知足吧！多省力气呢！”

　　忽高忽低的惊得裴肃脸都快白了：“那你慢些！”

　　好在虽上下翻腾唬得人心慌，也的确是快的，不出片刻他们便在处临海高崖上落了地。宫商把人往地上一放大功告成拍了拍手，裴肃是站也站不稳了，只能找处树干扶着免得栽倒下去。

　　这地方视野开阔，能望到不远处的长琴楼已经灭了前夜灯火，覆上朝辉。也能望到海面上日出已至，海鸟随晨风翱翔。清晨海景惬意自在，惹人入眼便不禁感慨，闲风更是清爽，吹得心中平静。

　　裴肃深呼吸几口，终于把心口擂响平下些，抬头见宫商已经站在崖头似在望着什么，有些疑惑：“……在闲云居不也能看见这些？有必要跑这么远？”

　　“喏，你听。”宫商只是朝海上某处指了指，笑道，“就快了。”

　　裴肃顺着望去，却先听见身后山林接连传来窸窣。

　　那是群起的鸟鸣，和徐徐而起的扑扇声。

　　还未回头，便先有羽翼飞快从二人身旁越过。紧接着是更多的、大小各异、羽色或鲜艳或灰扑扑的鸟雀，皆在朝宫商所指的方向飞去。各类形态的鸟儿盘旋于海上，一时间各色叫声盖过了海浪与风，却不噪耳，婉转如曲。

　　“这是……”裴肃愣愣道。

　　与此同时，只听海面远端传来一道嘹亮鸣声，如同天籁之曲，驱云平浪，引群鸟和鸣。

　　“百鸟朝凤。”

　　宫商就地在崖前坐下了，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奇景，白瞳中也是闪闪发光的，满是新奇。裴肃抬头看着群鸟高歌飞舞，似一时忘了要说话，过了许久，才缓步去到宫商身旁坐下。

　　宫商顺势拿手肘推人一下：“怎么样？没白来吧？”

　　裴肃笑了，一掌把那手拍开：“……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早些起来不就好了。”

　　“这不想着给你个惊喜嘛，够不够惊？够不够喜？”宫商抱起胸，笑得眼睛弯弯的。

　　“那考核怎么办？”裴肃无奈问道。

　　宫商全然不悔：“怕什么，之后再补就是。”

　　“你这人真是……”裴肃只得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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