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弃子

　　“魏县令近来可好？听闻他上回自府衙回去，路上遇了贼匪，该吓坏了吧。” 李安放下书，抬眼看向叶春。

　　叶春风尘仆仆，同魏冰的可怜模样差不了多少，不过多添了几分戾气，他一礼:“是受惊了，近来又中暑气，一来二去的就卧榻了。”

　　李安冷哼一声，叶春此行是为了一桩案子，通判是先读过卷宗的，也已经同他说清案情，换作往常让通判办了就是，可眼下他想多拖一拖。被旭间县坑了那么多银子，就算纸条不是魏冰的手笔，他也咽不下这口气。

　　屋内凉风阵阵，香风习习，叶春却有些燥热，他抬手抹了抹鬓角的细汗:“李大人，那案子何时能审，下官还得赶回去呢。”

　　仆人端上一碟精致红润的荔枝，却跟叶春一样，都没能入得了李安的眼，只重新拿起书装模作样地看:“急什么，事关重大，仔细些审也是应该的。” 又说:“你们魏县令瞧着一副老秀才模样，竟没看出来眼皮子底下还能查出这样的脏事，你说会不会……他也藏着看呢？”

　　这分明是在羞辱他们，叶春咬咬牙:“魏县令若是私藏，此案就不会递进府衙了。”

　　李安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魏县令若是没有私藏，为何能让污垢积累多年？案卷是你呈上来的，本官看着上头的字眼，并未瞧见是魏县令主持查案，倒是那位主簿跑得勤呢，想来魏县令是惧怕她背靠的大树才不得不查，你觉得呢？”

　　换作平常，叶春势必会让他自己查去，何必这样说酸话，可如今不同了，他杀过一个监官，偷过账簿，既然已经发生，就必定会留下痕迹，他不敢赌这一把。

　　“下官不知。”

　　李安摆摆手，叶春的模样不讨喜，他甚至懒得继续挖苦:“回去等着罢，别急。”

　　叶春只好退下。

　　比起魏冰，他还是要好一些的，不会只在脚店里打转等死，不出两日，他就打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李安之所以没有追进旭间县，是因为市舶司发生了一桩案子，有位孔目私自夹带账簿出入，致使一位场官被勒索敲诈，走投无路，既无路，所幸就投河去了，这也没完，他同死去的监官还是‘狗友’，平日里总是厮混在一起，一来二去，这位孔目就被绞了，阴差阳错替魏冰死了。

　　叶春总觉得旭间县倒霉透顶，原是否极泰来呀！

　　可李安并未打算让他好过，不是说缺文书让他回旭间县补，就是说文书不够清晰，让他重写一份，来来回回十多遭，每回一趟，案卷上记录的画册数目就要多一笔，等到开渔时，画册的数目停在了五百九十一卷。而李安也因事务繁忙，懒得戏耍，才终于盖下府印，将犯人提解至府衙，开始复审。

　　章程走完后，叶春才得以安心地回到县衙。

　　然而这一回才发现，县衙上下都换了一副景象，屋顶的瓦片补了，墙修缮了，加盖了两间牢房，进进出出的衙役书吏换了许多生面孔，只有县兵里还留有些许熟人。

　　“小望，这是？” 他总算逮住了望涯，这厮正要往外跑，原先就不得闲，开渔后更是忙得脚不沾地，除去账目要理清，船册要划清，还要提防刮风暴雨，鳏寡孤独的房屋修缮，以及各处水渠疏通，堤坝加固，一串事情办下来，七窍都在冒烟了。

　　“可算回来了，快，带人去通渠，我的账要算不完了。” 望涯交代完正要走，却见叶春欲言又止，于是驻足询问:“何事？”

　　叶春左右环顾，问:“我见换了许多生面孔，这是何故？”

　　“是魏大人主持的，换下的那些不是蠹虫就是□□，左右都不是人，趁早打发了，不然白白养着，岂不浪费粮食？” 人是魏冰换的，可具体为何换，怎么换，该换谁，都是由望涯一手操办。她并不打算同叶春浪费时日，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叶春从前的‘旧部’被换下，势必会不习惯，或许还会觉得自己的‘权威’被挑衅了，可这正是望涯要的，她想在县衙立足，就一定要有自己人，显然，先前那些不值得她笼络，不如从头到尾换一遍。

　　她顿了顿，又说:“叶兄，既是你手里的人，要换，按理来说得由你过目了才能换，可你一直往返府衙，这事又耽误不得，魏大人便办了，这是正常，可取证换新是我办的，虽得县令授权，但我觉得当同你说一声，于是记了册子放在你桌案上，倘若你看过后觉得哪位不该裁撤，那就是你同魏县令之间的事了，我身为主簿不再过问，除非要换的是账房的人，那我还是得参与的。”

　　望涯这么说，这么做，就算叶春再有不甘，说出来倒像是他小肚鸡肠了，可不说，心里又不痛快，像是被虫子叮咬后背，发痒，但怎么也挠不到。

　　雷声炸响，狂风骤起，忽然间大雨就来了。

　　“不好，北边庄子你巡查过了没，那儿容易发山洪。” 叶春取来蓑衣，一件递给望涯，另一件往自己身上套。

　　“魏县令才带人过去了。” 明明是正午，天色却阴沉得像夜幕，压得人喘不上气，不过转眼的功夫，水就已经漫上脚踝，叶春更加熟悉路况，于是领人疏通水路，望涯在昨夜已经盘点过县仓，以备随时开仓放粮，眼下也不得闲，带着人到城墙底下去。

　　随着一声雷声，房屋坍塌，耳边炸起孩童的哭喊，有人被埋进废墟，雨水从顺着发丝流进耳朵里，望涯什么都听不见，斗笠太沉，索性揭开。

　　“把孩子先带走！”

　　“老人压住了。”

　　“撬这头！”

　　“快走，不要管那口锅了，赶紧走！”

　　在风雨中飘摇的房屋坍塌后，竟变得坚硬顽固，要想从它肚子里挖人，就得付出许多力气，县衙的家伙什不够，就徒手挖，就算双手淌血也察觉不到，因为很快就能被雨水冲刷掉。

　　“望主簿，不好了，快去劝劝老三爷。” 老人家靠一艘船过了大半辈子，可船绳忽然断了，他就死死拽住不肯松手，势要把它再拉回来，可惜风浪太大，连人带船被浪打出去了，好不容易被人救上来，又要死要活扑进水。

　　被掩埋的人终于‘出土’，起先还像个泥人，后来经雨一洗，又像个人样了。城墙底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连狗都被迁走了。

　　望涯又骑马赶往海堤。

　　那儿已经聚了许多人，老三爷的哭声甚至盖过雷鸣，有一阵子他不哭了，听劝往回走了两步，可那艘船的身影又出现了，于是在天崩地裂的声音里，他再次扎进水里。

　　船越飘越远，直到他再也看不见，而自己也已经力竭，一把老骨头好像怎么也游不动了。

　　忽然有人拽住他稀疏的头发往上提，连带着他的魂也从鬼门关里被揪上去。

　　望涯不会水，她快淹死了。

　　为了一个半条腿迈进棺材里的人。

　　她算计了一辈子，也没算到自己会做这样一桩亏本的买卖。

　　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有什么人在把自己往水里按，拼尽全力要把她按死，接着他上岸了，而她被越卷越远。

　　……

　　“呀，醒了！” 陈珠玉赶忙起身，将油灯移近一些。

　　望涯睁眼就看见她了，再然后是床边的唯安和谭八，等她坐起身时，姜亭推门而入，两人对视一眼，她就明白先前发生什么了。姜亭的头发还有些潮湿，身上穿着望涯的衣裳，张口就是:“身为主簿，竟还能抛下脑子行事么？自己多少两水性不清楚，猛子一扎就当自己蚌子成精了，岸上那么多人，随便一个都比你水性好，他们都不敢下水，就你上天入地，你是龙王亲戚么，谁都能淹死，就你淹不死。”

　　望涯一怔，随即钻回铺盖里，再不肯把脑袋探出去了，实在是羞愧，确实是羞愧，必定是雨太大，灌进她脑袋里了。

　　“好了好了，没事就好。” 陈珠玉抬手轻抚望涯的头发:“饿不饿，我去给你盛饭来，先喝点姜汤，谭八熬了一大锅，就是给十头牛饮也绰绰有余了。”

　　陈珠玉走后，姜亭也没再说话，望涯没听见声响，便探出头来想喝口汤，然而一抬头就看见在旁站桩的姜亭了。

　　谭八用手肘杵了杵姜亭:“姜娘子，喝一口罢，驱寒。”

　　“是啊，喝一口，可香了。” 望涯起身，低头灌下一海碗的汤，唯安取来衣裳，她的官袍已经不能再穿了，只能着便衣，穿戴完毕，回身再看向姜亭:“多谢姜小娘子救命之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不知是不是姜汤的作用，姜亭的脸色有所缓和:“别报了，雨够大了。”

　　屋外仍是狂风骤雨，加之夜幕，更显恐怖。

　　“每年都有这样的大雨么？”

　　姜亭摇头:“没有，这是天灾了。”

　　望涯休整完毕，正要回到正堂同魏冰叶春商议灾后事宜，然而姜亭却开口拦下:“望主簿且等一等，阿嬷正张罗着要给你来场‘法事’，等她做完你再忙去罢？”

　　这位阿嬷就是先前在海边补网的，同望涯算得上熟识，此次水灾也把她带回了衙门。话音未落，阿嬷就来了，手里提着把绿色的叶子，不知沾了什么水，扬起来就朝望涯身上掸，口中还念念有词，掸完了，又掏出个小巧的盒子，转头同姜亭说了几句。

　　姜亭译道:“她要给你穿耳，把你的魂拴住，下回就不会被水鬼拖走了。” 她转眼看看阿嬷，低声对望涯道:“鬼神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可以拒绝。”

　　望涯笑问阿嬷，双手比划着:“疼不疼？”

　　阿嬷听懂了，连连摇头，食指和拇指一捏，意思是:只有一点点疼，像虫子咬一下。

　　从此望涯左耳上就多了个小巧的铜环，她暗自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换成金的。

　　她走后，唯安凑到姜亭身旁:“姜娘子，我能跟你学下水么？”

　　姜亭点头:“可以，往后就能下水捞你家小望主簿了，记得把人打晕再捞。”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