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北幽城外的山道上驶来一辆歪歪斜斜的马车，赶车的车夫是个不起眼的农夫，脸上蓄着一把浓密的胡须。
　　城门口皆是重兵把守，这农夫倒是不怕，神色中完全不似普通百姓一般做小伏低。
　　“送去媞北长公主处，这是名帖。”赶车的农夫不卑不亢道。
　　守城的军士对视了一眼，正想把人驱赶回去，这时，城楼上探出一人：“可是从西州府来看望孙儿的？”
　　那农夫抱拳：“正是。”
　　城楼上的苏戎笑了笑：“里面请吧！”
　　少顷，有一小队士兵跑来，护送于车驾周侧。
　　李司南早已在刺史府中等候，她不敢大张旗鼓，只令人把马车送入偏门便可。
　　攸王李酬坐在车中，隔着一层小帘，静静地打量着这座衰败的北境州府，他摇了摇头，没过多久，便听到了车外有一女子的声音。
　　“寒舍简陋，委屈叔公了。”李司南站在廊下，笑着说道。
　　李酬走下车，被北幽的冷风吹得一激灵。
　　眼下此地分明已经回暖，可天却总是阴霾满布。
　　“媞北？”李酬没见过李司南，他望着面前那张来自草原的面孔，不由皱起了眉。
　　李司南款款施礼：“叔公万安，不知路上顺不顺利？孩儿听说前些天在西北官道口发生了叛乱，驻守在那里的鞑克人被一路骁虎铁骑冲撞，往北幽来的那一路上乱成了一片。”
　　“媞北的消息倒是灵通。”李酬淡淡道。
　　这些都是散落在各地的暗线云桩送来的秘闻，三天前，唐仲霖领一列骁骑袭击鞑克王军入侵的南线，竟收回了两座沦陷于乌赤金手中的城池。西北官道上到处都是南下的流民，唐仲霖趁乱，撺掇已投降鞑克人的长鹰旁系兵马于此地造反。
　　李酬混在流民之中，轻松顺利地躲过了鞑克人的耳目，绕小道来到了北幽。
　　李司南算着天数，今日他便该来了。
　　“请上座吧，”李司南对苏戎道，“看茶。”
　　李酬掸了掸衣上的灰尘，跟随李司南上了正屋。还不等他开口，便有人放下竹帘，为他们关进了房门。
　　“媞北，你这是……”李酬脚步一顿。
　　李司南笑了笑，弯腰点起了案边烛台：“叔公坐吧，这几日您辛苦了。”
　　李酬站着没动：“你知道我为何来。”
　　“我当然知道，”李司南勾起了嘴角，“我还知道，叔公你一定不是来看孙儿的。”
　　李酬背着手，沉下了脸：“既然媞北的聪明人，那本王也不必拐弯抹角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李司南注视着李酬那张眉目幽深的面庞，她看得出，淳隆太子的那一对双胞胎与李酬无比肖似。
　　“顺王死了，你不后悔吗？”李司南轻声问道。
　　李酬神色微变，却转而平静道：“有何后悔？”
　　“他不是你的儿子，就像李庆渊，他也不是你的儿子一样。”李司南缓缓坐下，目光落在了别处，“叔公要为自己的兄弟报仇，可这一路上却把他两个儿子的性命都搭了进去，你不后悔吗？”
　　李酬偏过头，沉默不言。
　　“当初你怀疑他的身份，便用姜忠恩那老东西去试探，顺王仁慈，留下了姜忠恩。他糊涂，你不糊涂，你为什么不亲自除掉那老东西？”李司南振声质问，“还是说，你本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他是死是活与你毫无关系，你只想除掉李肖一家便已经足够了？”
　　李酬听到这话，愤然怒道：“当然不是！”
　　见他失控，李司南倒高挑眉梢，这时李酬方知自己失言。
　　“我知道你不是，”李司南笑了一下，“毕竟你与他们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脉相连，就算是经年未见，那点尚且不算稀薄的情分总能触动叔公，不然，叔公也不会如此尽心竭力地装疯卖傻这么多年，就为了保全当初与淳隆太子有关的所有人。”
　　“你到底什么意思？”李酬沉下了脸。
　　“我要你在顺王遗腹子出生那日昭告天下，把懿安皇帝与弥丘人的一干罪行披露于众，我要你证实，如今坊间流言都是真的。”李司南一字一句道，“但是，你不能有分毫越矩之举，因为除了你的孙儿，没有人能承继大统。”
　　李酬终于明白了李司南的企图，她要把大权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她要做摄政公主，否则，长鹰与骁虎的联盟就是一纸空谈。想必贺国夫人也早已猜到了这一切，她不亲自出面，便是一面需要给骁虎寻找退路，一面又要自己亲口答应李司南的要求。
　　“一个女人，如此玩弄政治不是好事。”李酬气闷道。
　　“一个男人，做了二十多年的缩头乌龟，也不是好事。”李司南语气讥讽。
　　李酬哼笑：“媞北，这是本王第一次见你，你不妨给本王讲实话，告诉本王你为什么如此渴望把控天下。”
　　李司南看了一眼李酬，语义不明：“因为只有我，才不会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结局。”
　　李酬觉得此话古怪得很，但却没有追问，他起身道：“我要看看顺王妃。”
　　李司南心知这是攸王放下脸面，准备答应的兆头，她不由一笑，扬声喊来了苏戎：“把叔公领到后院，让他好好瞧瞧自己的儿媳和那未出世的孙儿。”
　　可谁知李酬的步子还未迈出里屋，一道加急快令便送到了李司南的手边。
　　来人气喘吁吁，目光不定：“殿，殿下，出事了……”
　　李司南一怔，她看到这传令兵手上拿着的是红标信。
　　“何事？”李酬厉声问道。
　　那小兵哆嗦道：“唐，唐将军率兵北上，攻打鞑克王军大营，被，被乌赤金设伏包围，唐将军粮绝，落入了鞑克人的手中。”
　　“什么？”李司南大吃一惊，“这是什么糊涂账？唐将军为什么要去打鞑克大营？”
　　“据说是……”那小兵的头垂得更低了，他断断续续道，“据说是做了降臣的原将军放出的消息，如今，如今鞑克人已要给原将军加功进爵了。”
　　李司南一僵，浑身如坠冰窖。
　　后面这小兵还说了很多，讲那唐闻月大发雷霆，不日便要杀去王军大营解救父亲，讲那贺国夫人震怒，竟怀疑原奉是受李司南的指使。
　　“你说什么？”李司南恍惚。
　　“小的，小的说，贺国夫人怀疑殿下您……”
　　“胡扯！”李司南骂道，“怎么可能是我？”
　　见此，这传令兵欲言又止。
　　“慢慢说，”李酬倒是镇静，“贺国夫人什么风浪没经过？她不会平白无故污人清白。”
　　“殿下，”那小兵扑到了李司南的面前，“殿下，现在外面都在传，传您不是大俞皇家血脉。”
　　“那我是谁？”李司南神色冰冷，她已然猜到了答案。
　　小兵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李司南那张昳丽的异族面孔，木然答道：“璧心公主。”

　　冷冽的风中弥漫着铁锈气，斧钺钩叉砸在雪沙地中，溅起了一片茫茫白雾。
　　唐仲霖面目染血，金甲撕裂，他被鞑克武士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摔进了大营。
　　周遭有人欢呼，有人大笑，唐仲霖充耳不闻，只静默地注视着前方。
　　“把他捆倒中军帐前，快！”哈尔达叫道。
　　左右涌来了无数个人，他们动手动脚，就要扒掉唐仲霖的衣服。
　　“慢着，慢着！”有人推开成群结队的武士，挤到了唐仲霖的身边。
　　“原将军？”哈尔达先是一愣，随后大笑，“当初扎兰要留着你，我还觉得多余，现在想来，是扎兰英明！”
　　“扎兰英明！”鞑克武士山呼喊道。
　　原奉手足无措，他低下头，看到了唐仲霖的目光。
　　“不是，不是我……”原奉喃喃自语。
　　“原将军，快走吧，扎兰还等着你喝酒呢！”哈尔达笑道。
　　“叛徒！”唐仲霖怒吼道。
　　他甩开钳制着自己的士兵，向前扑去。哈尔达抡起驭虎斩，一刀拍下暴怒的人，周围顿时又是一阵哄笑。
　　原奉在混乱中被人拉起，推到了一旁。
　　“把人关去战俘营。”不知何时，乌赤金来了。
　　正要七手八脚扒光唐仲霖的武士们停下了手，他们不情不愿地拖起这将军，把人往战俘营送。
　　原奉脚步虚浮，就要追上去。乌赤金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
　　也不知此时原奉从哪里攒出了一股力气，他猛地甩开乌赤金，反手便是一拳落在了这鞑克大将的脸上。
　　乌赤金抹去嘴角鲜血，神色不见喜怒。
　　“你真是好计谋。”原奉冷笑道。
　　“是原将军好计谋才对，”乌赤金不疾不徐道，“扎兰可是把功绩算在了你的头上。”
　　“你……”原奉疼得喘过不气来，他狠命咽下一口血，此时半句话也说不出。
　　乌赤金这么做就是在断他的后路，如今怕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他原奉不仅做了降臣，而且还算计前同僚，以此在异族王的帐下加功进爵。
　　“当然，如果你执意要向唐家阐明实情，那就别怪我对你那日放去寻唐仲霖的蔡昇不客气了。”乌赤金走到原奉身边，压低声音道。
　　“卑鄙……”原奉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你又忘了，我警告过你的。”乌赤金淡淡道。
　　“为什么要拿我做靶子？”原奉颤声问道，“又为什么是唐家？你们想干什么？你们……”
　　话说了一半，他蓦地一怔，随即便扑上去揪住了乌赤金的衣领：“是不是骁虎找上了长鹰？是不是唐家人要和北境联手抵抗你们？你们不要痴心妄想了，我已经是降臣，你这么做只会让他们更加坚定罢了，他们不会因为我……”
　　“你忘了北境的那位公主。”乌赤金推开原奉，波澜不惊道，“你和她什么关系，全天下都知道，如今唐家因你惨败，你觉得骁虎和长鹰还能并肩而行吗？”
　　“那又怎样？”原奉咬牙切齿道，“我和媞北长公主毫无瓜葛，她是大俞的皇女，我是鞑克人的俘虏。”
　　“可若她不是大俞的皇女呢？”乌赤金提声道。
　　原奉呼吸一滞，脑中一片空白。
　　“若她是璧心公主呢？”乌赤金一笑，露出了满嘴金牙。
　　“荒唐，真是荒唐……”原奉已然绝望，可他依旧在寻找出路，“璧心，璧心公主怎么会，怎么会帮你做事？她可是阿雅王的女儿！”
　　“没错，阿雅王的女儿，”这时，原奉身后传来了图日西的声音，这个阉人的笑声尖锐刺耳，他满怀喜悦和激动地开口道，“原将军，你忘了，本扎兰出身旁勒阿雅一族，乃是阿雅氏的亲信近臣！”

　　深夜小雪飘飘，山谷中时不时传来几声幽咽的啼鸣，似是苍鹰啸叫，又似狂风哀嚎。
　　唐闻月跨马立于山口，她神色悲悯，眼眶通红。
　　“小将军，真的要进攻吗？”亲信问道。
　　“攻，攻不下来也得攻。”唐闻月的声音散在凛冽的风中。
　　“可是，可是夫人下了死令，谁也不许妄自出兵。”亲信提醒道。
　　“不出兵？”唐闻月愤慨，“若是不出兵，我的父亲就要死在鞑克营中，若是不出兵，我骁虎的将士就要折损在异乡！”
　　“小将军……”亲信已无话可劝。
　　“我的父亲……”唐闻月瞬间塌下了肩膀，“父亲不能死，他答应了小妹，要回去送她出嫁。”
　　唐闻月说不下去了，她母亲无儿，唐仲霖便从小宠爱自己的三个女儿，教她们骑马射箭，带她们在大漠中驰骋，为他们婚配勇猛儿郎。
　　可是如今，唐闻月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二妹妹刚刚怀胎，算起日子也不过三月。小妹妹正要嫁人，正满心期待地等着一家人团聚。
　　她必须打，她没有其余的选择。
　　“小将军，若是兵败，咱们有什么脸面回去见夫人？”亲信垂头道。
　　“还未出征便言兵败，再说这种话，你就去领军法吧。”唐闻月冷脸道。
　　亲信不再言语了，沉默地退到了一边。
　　唐闻月拔出短刀，高举于头顶，扬声道：“今日，我骁虎大军不破强敌誓不还！”
　　骁虎士兵随之呼喊，山谷中荡起了阵阵回音。
　　在漆黑的夜中，在深邃的山涧中，无数惊鸟跃起。
　　雪浪如花，寒风似箭。金甲凛凛，短刀朔光。
　　女将军一马当先，身后无数铁骑骁勇紧随，他们向着鞑克大营浩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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