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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7 章
“数年前,惜缘乘舟访友,大醉而归。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漫天的星光倒映在水中,不见尽头,仿佛水天相连。
“惜缘趁着酒意抚琴吟啸,由着舟顺水流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带着醉意说,‘朋友……我喜欢这支曲子,可有名……’
“那人靛衣长剑,醉得厉害,似睡非睡地倚靠在舟沿,额心,有一星光微微闪动,我也醉得厉害,因此未觉异常,只回了他一句,‘此乃阮步兵所作《酒狂》是也。’
“他醉眼微开,似有浮光掠动,‘酒狂……好……好名……好曲……好琴师……’猛然翻身落舟,凌波水面,跟着错落的琴音舞起剑来。
“靛衣似仙,剑光如虹,映衬着漫天的星光水色。”
席间众人在玉逍遥的讲述间,仿佛也看见了那场于水天之间所作的潇洒清梦。
“他脚步踉跄,醉而不倒,于琴音激越处劲挺出剑,刹那寒光四射,又复归醉态,身姿飘逸而潇洒……
“惜缘抚琴至今,从未如此尽兴,那曲终了,我将随身的酒囊递给他。他接过去只一闻,松手。
“酒囊落入水间。
“我失色,此酒囊伴我多年,感情深厚,立即去水中捞取,却发现水是银色的,像雾一样,伸手入水,就沾上星星点点的光。
“‘此浊物……入不得口,’他醉意十足地递来一只酒盏,‘朋友……请……’”
“那酒盏薄如云烟,是透明的,隐约有青翠之色,但盏中空无一物,我不解,接到手中时,酒水忽然从盏底冒出,盈盈亮着,酒香诱人,冷冽如光,我一口饮尽,只觉魂酥魄软,滋味极为美妙,人间的语言无法形容,盏中再度冒出酒水来,我正要饮第二口,忽然有人将酒盏从我手中打落,掉入水中——
“那人身着绛衣,额心也亮着一星光。靛衣人喊了一声,如我之前般,急切地想去捞那个酒盏。
“已沉了下去。
“绛衣人似乎有些生气,‘你真是醉过头了,他是凡人,怎喝得你的酒!’
“靛衣人好像酒醒了,大惊失色。惜缘不明所以,只觉酒劲已走遍全身,眼前一切如云雾般聚散无形。
“‘朋友,’靛衣人拿出一片金叶子,‘这是我与天权卿斗酒时赢来的,你含在口中,可暂解酒意。’绛衣人说,‘我送你回去。’
“后面的事,惜缘记不请了,似乎穿越了层层云雾,但那漫天的星光水色,始终在身边萦绕,待醒来,发现躺在水边。”
他轻轻地拨了拨琴弦。
“亲友守着我,他们告诉我,我自那日乘舟返家,就失踪了,他们以为我失足落水,还办了葬礼,可数月后的一天夜里,一位身着绛衣、额带寒星的神仙告诉他们去一个地方找我,还叮嘱道,我不慎饮了仙醴,原本将魂飞魄散,他已设法为我定住魂魄,在我醒来之前,不要将我移出他设置的法阵。
“亲友按神仙的指示找到了我,发现有人画了一个大圈,把我圈在当中,他们为我搭了棚子挡风遮雨,三天三夜,我终于醒来。”他轻轻地笑了笑——
“那天之后,我开始梦游。”
“惜缘先生的异症,是指梦游?”
玉逍遥点点头,“看了很多大夫都没用,后来碰见个道人,他说,在我失踪期间,‘有客星犯北斗开阳宿’,经他诊断,我比常人少了半魂。”
席间一片唏嘘。
贾谧不以为然地说,“惜缘先生,故事倒是很精彩。”意思他在胡诌。
意料之中的反应,玉逍遥从容道,“贾将军,惜缘回忆那天夜里的经历,也感觉像一场梦,只是,那天之后,除了梦游,惜缘身上还发生了一件无法解释的事。”
“哦,”他口吻轻蔑,“是什么?”
“我时不时地会看见一些莫名奇妙的画面。”
“比如?”
“比如‘凤凰凭风从南来,遥望鲁国郁嵯峨。’”
玉逍遥在东宫时,见识过这位外戚小人得志的嘴脸,太子不得不忍受着他的折辱。
说他没有野心,还不如说司马昭是魏国忠臣。
听见这句捧贾谧的谶言,满座均露出会心的微笑,原来恃才傲物的惜缘先生也是个逢迎之人,贾谧的表情当然更为蔑视,不过听了“遥望鲁国郁嵯峨”这话,心头自是欢喜的。
玉逍遥等的就是贾谧的这个表情,他接着慢慢地说,“还有一个像蛋一样的东西,透着光照能看见有字,可我看不清那是个什么字。”
贾谧的表情僵住了。
他那位了不得的姨母,整天都在琢磨怎么弄一个皇子出来,为此,无所不用其极。
那枚来历不明的“凤凰蛋”,他是亲眼见过的,不知为何,忽然就找不到了,贾后请国师演算,国师推演了一番后,带着神秘的微笑说“不可说”。
可这种事,惜缘先生怎么会知道?
难道他真的吃了天权星君的金叶子……
他当然是希望贾后赶紧生一个皇子出来,否则,太子一即位,哪儿还有他说话的份。
他现在怎么踩太子,将来太子能加倍奉还。
玉逍遥调笑般抚拨了拨弦琴,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惜缘不知道这些影像是什么意思,都是突然跑进我脑子里来的。但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事后验证时,从来没有错过。”
他装作没有看见贾谧望着他的深沉眼神。
石崇以玩笑的口吻调开话题,“惜缘先生,不知不觉已到了亥时,看来不得不留你过夜了,怎么办,是派人看着你?还是将你绑起来?唉呀,要将这样一位玉人绑在榻上,那画面太美引人遐想,可能真的会出事,到时候石某不好向卫公交待——”
席间又是一片笑。
“石侍中请饶了在下,惜缘也不是每天都会梦游,着人锁了我的房门即可。”
露水从竹间滴落。
玉逍遥坐在屋外的扶栏上,仰望着漫天星辰。
想到有无相生之境中的灵幻星雨,他微微一笑。
“惜缘先生?”
身后传来陆机的轻问,他不确定他是在梦游还是……
惜缘先生似乎浑身都是谜。来历不明的琴师,惊为天人的琴技,不同凡响的见闻与学识,看似狂傲不羁的作风,却又在大庭广众之前奉承贾谧。还有那句击穿他内心的话语——
“各自的背负,各自的身不由己。”
陆机的心头,满是沉重的思绪与微漠的悲哀。
玉逍遥知道陆机有心事,否则不会无法成眠。
他没有回头,“小星伺候得还好吗。”
陆机虽然知道惜缘先生有些轻浮,面色仍有些微的不悦,“这是文人雅士的集会,怎会有那等粗俗之事。”
玉逍遥轻笑了一下。
“她们看来光鲜,不过是石侍中的奴婢。奴婢*嘛,主人想卖就卖,想送就送,想杀就杀,大不了赔官府几头羊,要是隐匿的奴隶,连羊都不用赔,拿来款待一下客人又算什么。我只是替她们可怜,”他跳下来,“都是人生父母养的。”
“我想小星姑娘可能是某个名门之后。”
自先帝归天,贾后发动了多轮清洗,牵连进无数朝臣,罪人之后自然被没为奴。
两人共同望向夜间的山水,雾霭稀薄,远处有水声零落。
“名门之后落得如斯境地实属可悲,那些被迫贱卖为奴的人也同样可怜。”
“惜缘先生是指?”
“世家大族一味横征暴敛,疯狂吞并土地,失去了土地的百姓,除了贱卖自己为奴,依附世家乞活,还能有别的出路?又有‘驱夷为隶’,从汉朝开始,不断地内迁戎狄,如今关中、凉州之地的外族,比汉人的数量还要多,匈奴、鲜卑能入朝为官,羌、氐皆为奴,陆祭酒,你没感觉到危机吗。”玉逍遥看着陆机,眼含幽光,“如果朝廷无事,一切都好说,可一旦露出破绽......”
陆机沉默不语,玉逍遥知道陆机不是轻易会与人交心的人,他话已至此,而陆机未表露分毫。一方面是性格如此,另一方面他如今所处的境况也不便轻信任何人。
无所谓,玉逍遥并不指望能与陆机为友。陆机愿意主动与他攀谈,已经达到了目的。
“陆祭酒才华横溢,惜缘学浅无以企及,不过,有一言相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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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刑法志》:“即奴婢悍主,主得謁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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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逍遥瞎编的这个故事灵感来自于 西晋 张华 编著《博物志》卷十 杂说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查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天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