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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恢复双手抱膝的坐姿，头伏在膝头上，静静的等待，直到脚步声在我身边停住，皇上不出声我也不动，风比刚才仿佛大了些，来回在树林中穿梭，发出呼呼的声音，也撩起他的衣摆不断在我环抱胳膊的手边拂过，微微有些痒，我略往左移少许躲开。经过方才的事情，不论此刻皇上心中作何想，我却有些不自在，或者说有些不痛快吧，毕竟无论是谁被人用匕首指着都不会乐意，心中暗想，要是他不道歉我就不回去了，哼！
等了一会，感觉他弯下腰来，正猜测他是不是打算开金口解释解释呢，突觉身子腾空而起，不由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却见他也正低头看着我，脸上已不带半丝方才的阴鸷之色，甚至嘴角还有缕隐隐的笑意，尽管对他的变脸功夫早已有所领教，此时仍不免大为疑惑，眨眨眼睛，皱起眉头：不会是吃错药了吧？
皇上并不说话，只是大步往前走去，后知后觉的意识自己是被他抱着的，想起那两人说不定已经被他杀了，立时既害怕又厌恶，伸手去推，才发现胳膊早被这个狡猾的家伙束缚住了，挣了几下，却敌不过他的力气，要喊他放我下来，又觉若是开口不免有示弱之嫌，怒瞪他两眼，把头转向一旁，不禁想到，他突然这么做，不会是猜到我不会那么容易跟他回去所以故意为之吧？
很快出了林子，没了树木的遮挡，底下的人很容易就看到了我们，便急往山上而来到近前请安，皇上却没有将我放下，反而紧了紧手臂，尽管在场人并不多，视而不见的本事也很到家，但众目睽睽，且都是些陌生的侍卫，如此亲密的动作还是让我十分窘迫，只得扭转头，呆呆的盯着他衣服上的纹绣。
将我放到马车上，梁九功在身后低低唤了皇上一声，然后不知说了句什么，皇上止住上车的动作回过身去，顺手关了马车门，我怔了怔，将木格车窗前垂落的帘子挑开一点往外瞧，正看见梁九功递上一个扁扁的小匣子，皇上接过后并未打开，只是站着沉吟，我好奇的朝那个匣子望去，发现他的目光忽然扫了过来，急忙放下帘子，刚刚坐正身子，车门一响，皇上上马车坐定，车身一晃便向前驶去。
四周响起的马蹄声让我心中更是烦躁，缩在马车另一边尽量离皇上远些，他先是盯着被放在车中小几上的匣子，伸手打开，幽深的眸子随即转向我示意道：“拿出来。”
我微诧，瞥了眼，里面似乎是信件之类的东西，我可做不到像他这么快就没事人儿似的了，不想理他，他却不肯罢休，将匣子向着我推了推，往后靠在软垫上闭上眼睛，口中道：“愣着做什么，朕有些乏了，取出来读给朕听。”
我只当没听见，干脆也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皇上竟也没生气或是再催促，马车内陷入安静。昨晚一夜未睡的我，加上方才一串应接不暇的情况，本还没觉着什么，这会儿静下来倦意反而一阵阵涌上来，闭上眼睛后更觉困顿不堪，身累心更累，没一会儿便昏昏欲睡，可无奈怎么也无法真正睡着，脑海中时不时冒出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凌乱而无章法。
迷迷糊糊的似乎过了好久，又似乎才短短一会，朦胧中感到忽然有人碰到自己，猛的惊醒直起身子慌乱的四下环顾，冷不防一个放大的面孔出现在距我鼻尖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我吃惊之下本能的往后一仰，结果后脑勺咚的撞在车壁上，顿时疼得呲牙裂嘴，眼泪汪汪。
皇上一把揽过我，仔细看了看吁了口气，伸手替我揉着，极为不悦的斥道：“就朕和你两个人，你慌个什么！”
我忍着疼用劲推开他，扶着车壁挪到另一边，决定坚持不理不睬的态度，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皇上面色一冷，很快又缓和着语气：“别闹了，”说着伸手拽我，“自己不小心，气性倒不小，尽耍孩子脾气。”
甩开他的手缩到角落里，明知自己的行为十分不妥，可就是控制不住，恼就恼吧，他都已经把匕首架在我脖子上过了，还能怎么样？
他眸中怒色隐现，仍是忍耐道：“好好的这又是闹什么别扭，待会儿肿了可别叫疼。”我自顾自的用手揉着后脑勺，一阵阵疼痛传来，看来碰得不清，一边皱眉忍着一边用力揉着，不理他是一回事，我可不想真的肿个大包，“过来，朕瞧瞧用不用上药。”
我的置若罔闻终于惹恼了这位本来就耐心不咋样的皇帝陛下，声音陡的拔高：“闹够了没有！听不见朕说话吗！”转头冷冷看看，然后面无表情的转回去，身后一阵寂静，车厢中温度仿若急剧下降，几上的茶碗发出轻响，“朕让你回话！”
茶碗在我的沉默中落在毯子上，发出声闷响，我心头微微一抖，皇上已不再克制怒气，手重重拍在小几上：“你什么态度！以为朕宠着你，就可以如此放肆无礼么！是不是朕太放纵你了！”
这就不耐烦了？我哼了声，说实话，大概是骨子里根深蒂固的现代人思想，我对他这种话十分的反感，宠着？放纵？你以为是什么？宠物？高兴了逗逗哄哄，不高兴了踢踢吼吼？那是不是没兴趣了就晾一边不闻不问了？
重重的敲了敲车壁，叫道：“停车！”车身晃动着缓缓停住，我起身去开马车门，梁九功的声音在外响起：“皇上？”
“谁让停车了！走！”随着皇上的怒喝，刚将门拉开条缝的我也让股极大地力道拉回去重重摔在了地毯上，腰被早落在上面的茶碗狠狠搁了下，疼得倒吸口冷气，几乎立刻弹了起来，今儿走的什么运啊，先是手腕，再是脑袋，然后是腰，火气也上来了，心中更是不服，撑起身子奋力想爬起来，口中跟着大喊：“不许走，我要下车！”
车外顿了顿，传来梁九功迟疑的询问：“皇－－”第二个字还未出口，皇上已然嘭得甩上车门，吼道：“滚！”
外面立时没了动静，皇上回身盯着我，眼中满是怒气，我也不甘示弱的瞪视回去，马车重新向前驶去，突然的晃动使得才爬起一半就扶着腰跟皇上对峙的我重又跌了回去，被没来得及挪开的茶碗再一次搁到腰就算了，更郁闷的是，居然还是刚才的部位，尽管疼痛使得我的气势瞬间弱了一半，动都不敢动，还是努力保持面部表情，腰使不上劲爬起不来，禁不住抱怨莹冰这身子够柔弱的，只好尽量用胳膊将身子撑起些，好搁得不那么难受，心知此时服软是最好的选择，可却逞着强一声不吭。
不知怎的想起第一次出逃被皇上抓回来时的情形，跟眼前倒有两分相似，同样的居高临下，只不过碍于马车的高度，这回他是坐着的罢了，忽然觉得好没意思，究竟在别扭什么？也许我自己心中都不是很清楚，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貌似勇气可嘉－－可到最后，妥协的只怕还是我。
“说吧，你到底要怎样！”
我咬着嘴唇垂下头，少顷，抬起头清晰的道：“我要回去！”接着强调，“回竹露轩！”
“为何？”
他一副审问的架势，我也豁出去了，大声回道：“我乐意！我觉着自在！”
“混账！”第二个茶碗呜咽着被扫落下来，掉在我身上后滚落下去，茶水将衣服浸湿了一大片，连肌肤上都感到了丝丝凉意，“朕就知道，你从一开始就安着这个心！”他冷笑着，“要是朕没来，你恐怕就打算借机不回宫了吧？嗯？是不是！说！”
我头脑一热，跟着吼道：“是又如何！”趁着腰部的疼痛缓了些，在地毯上坐起来，慢慢挪到离皇上远些的地方，喘了口气，也不顾他的脸色有多难看，“我就是安的这个心！你能怎样！有本事再用你那把破铜烂铁指着我啊！来啊！皱一下眉头，我就不是好汉！”
马车上安静下来，只有我呼呼的喘气声，挑衅般看着愣住的皇上，痛快！反正已经这样了，挺起胸膛气势应该会更足，刚付诸行动，腰上的疼痛使我差点儿又弯下去，不行，挺住！咬着牙告诉自己，坚持就是胜利！
皇上忽然起身蹲到我面前，他不是想动真格的吧？我戒备的尽力往后缩着身子，奈何马车上的空间实在不大，略略环顾，旁边也没趁手的东西，对了！悄悄将手背到身后，从袖袋中摸出方才没用完的东西握在手中，心神稍定，却见此时皇上怒色全无，反而是副似笑非笑的神态，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用让人浑身不自在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半晌，然后摇摇头：“冰儿，你就是不皱眉头，也不是好汉。”
“……”
“闹了半天，你是在生朕的气。”他说着又往前凑了凑，我紧张的握住拳头，他越逼越近，几乎已可感到呼出的热气，我不得已只好侧头躲避，呼吸亦不自然的微微急促，皇上倒像是很满意这种状况，直凑到我耳边方才轻声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吧，朕没杀他们。”
“……我不信。”
“哦？”他有趣的笑了声，稍稍退开一点，“那要怎么你才肯信？”
距离仍然太近，我实在不敢正对着他，仍侧对着他回道：“除非……除非让我亲自去确认。”边说边格开他伸过来的爪子，哼道：“别碰我！”
“你若还是这态度，朕可就想不出放过萧清那帮人的理由了，你应该知道，朕想除掉他们并不是什么难事，要不是他们还有那么点用处，”皇上冰冷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就凭他的所作所为，竟然还胆敢觊觎……就已是死罪。”他冷冷一笑，“信与不信－－随你，亲自确认那不可能，呵呵，冰儿，你以为，经过这次之后，朕还会再让你见那帮子反贼么！”
“萧大哥不是反贼！”他的口气令我极为不爽，忍不住转回头冲口而出。
皇上拨开我妄图再次格挡他的胳膊，一把捏住我的下巴，缓缓道：“你记住，再让朕听到你叫他萧大哥，朕就立刻派人杀了他！”
“你，你，”我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凭什么？这是我的自由！”
皇上只是嗤笑一声，根本不屑回答，我同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么愚蠢，还用问么，你个笨蛋，又忘了？这可是在古代！凭他是皇帝就已足够。
“好了，朕哪里会舍得伤你，当时不过是想试周围还有没有他们的同党而已，至于就让你如此耿耿于怀，跟朕发这么大脾气么？”
“皇上言重了，您无论做什么自然都是对的，是臣妾糊涂。”
不错，就是我自己犯傻，这几天我真的时不时忘记了他的皇帝身份，可是－－事实再一次向我证明，这纯属自欺欺人。想明白之后，除了微微的惆怅，并没有感到意想中的伤心失望，不免令我自己都有些奇怪，也许是因为心中早就对此有着清醒的认知，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不由暗骂了自己几句，总以为对这些问题已经很清楚了，怎么遇到事情还总是绕不过来？自嘲的笑笑，这不是典型的没事折腾自个儿么？
咫尺距离，我的神色变化当然瞒不过皇上，他摇摇头：“你这是认错？分明是气话嘛！”
犹豫了几秒，抵抗住使用手里的东西出气的强大诱惑，考虑了下这会儿一动就疼的腰，决定不再跟自己过不去，好吧，我耷拉着脑袋：“臣妾不该明知那两人不怀好意的情况下，还偏袒他们，阻拦皇上，之后更不该无理取闹。臣妾知错，望皇上宽宥。”
皇上托起我的下巴，一脸欠揍相：“朕怎么听着还像是气话啊，一点诚意都没有。”说着摆出很惋惜的样子，“你没诚意，朕这气就难消，朕不高兴，有些人恐怕就很难过了。”
“你！”我气恼的推开他的手，怒目而视，这明摆着是威胁啊，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是，可是－－我无奈的咬咬嘴唇，忍不了也得忍！扭头不看他，免得一个忍不住真的把某个只能想想的打算付诸实践，那可就相当精彩了。
尽量放缓声音：“臣妾……”
“你要还是这态度就不必说了，”皇上打断我的话，“朕已经强调的够清楚了！”
奶奶的！态度，态度！什么态度！我表现的还不够恭顺吗，还不够忍让么，还想怎么着，但想来他没必要骗我，应该是真的放过那两人了，好吧，看在这点的份上再让他一回，深吸口气，摆出标准表情：“方才是臣妾放肆了，恳请皇上……”
“这可就怪不得朕了，想来想去，有些人还是放不得的，”没等我说完，皇上张口来了这么一句后，径自起身唤道，“来人！”
我抓过毯子上的茶碗二话没说就砸了过去：“用不着拿些个不相干的人要挟我，告诉你，没门！”不解气的将车座上靠垫也扯过来砸向他，“你是皇帝，爱怎么着怎么着，我一管不着，二管不了，本大小姐不伺候了！”
再次被惹火的我疼也忘了，挣扎着起身去够车门，心里狠狠道：再敢拦我试试，真以为本大侠是吃素的啊，惹我？刚才没看见吗，弄晕你还不是小事一桩！
“好，这才像冰儿的性格嘛，比刚刚装出来的样子强多了！”我猛然回过头，瞪着一脸可恶笑容，甚至还轻轻击了击掌的皇上，“怎么，这就急了？”
“你无聊！”
“许你使性子不理人，朕逗逗你都不行？”
我倒被气乐了：“许你把匕首架我脖子上，那我用刀指着你行不行？”
他一时语塞便又摆出皇帝架子，板着脸：“这话也是能浑说的！如此口无遮拦，让外人听见，说你居心叵测都不为过！”
“居心叵测？”我好笑的重复一遍，不知不觉中坐回车座上，“还图谋不轨呢！”歪头瞧瞧闻言无语的他，嘲讽的道，“原来皇上喜欢没事耍人玩么？”
他没好气的回道：“你以为朕跟你一样小孩子脾气，任性胡闹？不过－－”顿了顿，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戏谑，“时不时逗逗你倒是很不错的享受，你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时着实可爱的紧。”
“……”
“冰儿，朕怎么会有伤你之意，难道你连朕都不相信？”皇上语声柔和，颇有哄劝的意味，“再说就算朕今日有不对之处，你难道就都对？这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再大的气也该消了，些许小事，还需放在心上？好啦，别赌气了，坐那么远干什么，过来。”
我撅撅嘴：“才不！”
他轻笑着探身将我拽过去，我“哎呦”一声跌在他怀中，疼得又皱起眉头，皇上忙问道：“怎么了？朕拽疼你了？”说话间目光随着我手上动作落在我腰上，“腰扭了？”
还不是你的错，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是，是搁的。”
“搁的？什么时候？”他轻抚我方才捂住的地方，观察着我的反应，“是这？让朕瞧瞧。”说着居然便掀我的衣襟。
我腾地红了脸，急急推拒：“不用，我没事。”
他不由分说的将我一把摁趴在腿上，轻易制住我乱挥的双手：“别动！跟朕还逞得哪门子强，”见我兀自挣个不休，突然冲着我屁股就是一巴掌，“乖乖听话！”
我呆了几秒，猛的握紧拳头，这个臭流氓！嗯？貌似动作停了，侧头一看，不是吧，竟然睡，睡着了！？咦，好像有种很清淡的香气，我傻傻的摊开手掌，迷香外的蜡丸已然碎了，哦，不，伸手无力的扶住额头，这可怎么好，我真不是故意的……
盯着手中的解药，现在给？不给？给？不给？这是个难题啊……算了，不如趁此机会试试药效到底有多久好了，拿出袖中的香囊掂掂，还真是宝贝，以后谁要敢欺负我，嘿嘿……
扶他在宽大的车座上躺好，取出车上备着的药，侧着头给自己上药，尽量扭着脖子好容易看到腰右侧青紫一片，无奈再次感叹莹冰的肌肤真是娇嫩，感觉似乎也比常人敏感，以前淘气，磕磕碰碰还不是常事，也没有觉得像她这么疼，嗯？好像哪儿不对－－又糊涂了不是，应该说是我现在的肌肤才对。
倚在软垫上，顺手拿过几上已经打开的小匣子把玩，看开关做的精巧，倒起了些好奇心，仔细研究了半日才摸出些门道，漫不经心取出里面写满字的纸张，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不会自己看啊，还让我读给他听，切，真能摆谱。
展开瞧去，陡然坐直身子，瞪着上面的内容，已是脸色大变呆住，随即反应过来惊慌的望向皇上，见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稳，显然还处在睡眠状态，抖着手将信纸原样折好放回去，烫手山芋般的把匣子丢回几上，不料用力过猛，匣子咚的落在几上，往前的惯性哐啷撞上我刚拾起放好的茶碗，碗盖掉落在几上打着转，响声不绝，惊得我蹦起来猛地按住碗盖，一时间心中狂跳，胆颤心惊的看看皇上并无动静，屏住呼吸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动作将东西一一摆放好，慢慢尽量不发出声响的坐回座位，微微松口气。
目光在皇上和盒子上来回游移，一时心乱如麻，车速忽然慢了些，梁九功低声问道：“皇上，前面溪边有片空地，需要停下休息么？”
我醒过神，掀起窗帘低声答道：“皇上正在小憩，继续走吧，”说着往外看了看，改口吩咐道：“你们也累了，还是停下休息会儿吧，我正好也下来松泛松泛。动作轻些，莫惊扰了皇上。”
他声音更低的躬身答应，马车缓缓停下，刚要下去，想想又回身轻轻帮皇上盖了条毯子，他似乎梦到了什么，睡梦中还皱着眉头，凝视着他叹口气，不自觉的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心，站在柔软的草地上小心的将车门带上，扭头却见梁九功一脸古怪表情的看着我，也懒得理会，淡淡道：“我四处走走，你们不必跟着了。”
“贵主儿，这……”
我挥挥手，止住闻言立时满脸危难之色的梁九功，和几个已作出跟随架势的侍卫：“行了，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又不走远，还怕我跑了不成。”
他讪笑着：“贵主儿说笑了，奴才不敢，只是——”
我往前走去，压根不听他啰嗦，猛回头用似笑非笑的神情成功逼退几个妄图跟上的侍卫，警告的盯了梁九功一眼，径自往溪边走去。清凉的溪水让我清醒许多，再掬起一捧，出神的望着它们从指缝中滴落，望着一滴滴水珠因为光线的折射泛出不同的色彩，然后重复动作，直到胳膊有些酸了方才站起身子，顺着溪流慢慢往前踱去，我知道不远处有人跟着，跟着就跟着吧，那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我又不是真打算逃跑，何必为难他们呢。
走了一段路，溪水不宽，上面搭着供人来回用的长木板，刚准备踩上去，余光瞥见不远处跟着的侍卫加快了脚步，方才他们已几次想上前又退回去，这会儿怕是要忍不住了，暗叹一声停住脚步，望着溪流对岸的几间房舍出神，咯咯咯咯叫声忽而打破了周围的寂静，屋角转出几只拍打着翅膀的母鸡，也不知为了什么你追我赶，颇为有趣。过了一盏茶功夫，远处的小路出现了几个人的身影渐渐走近，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带着两个小孩儿，大的孩子手中拿着一个纸包，从里面拿了东西往小的那个嘴里送，然后再往自己口中丢进一个，都是一副笑逐颜开的模样，估计是吃食之类，两个大人笑看着他们，老大娘口中不知说着什么，不时用帕子帮小的擦擦嘴，两个孩子就嘻嘻地笑。
几人还没走到，屋门就开了，一个少妇走出来开了院门，几人说笑着进了屋，我方收回目光，不一时那个少妇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小篮子走到溪边，一眼看到站在对岸的我，愣了愣，我冲她淡淡一笑，她便也腼腆的笑，蹲下洗着篮里的菜，方才那个大点的孩子跑了出来，手中高举着一根糖葫芦，小的也立刻追了出来，小手伸着道：“我要，我要。”
我不禁莞尔，笑着问道：“这两个都是你的孩子？好生可爱。多大了？”
那女子闻言停下手中动作，看看不远处玩闹的孩子，眼中流露出慈爱的光芒，点了点头，答道：“大的七岁了，小的不到五岁，都皮的很，没一时省心。”
我接道：“小孩子嘛，都是顽皮的，再说淘气的孩子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
她笑道：“姑娘可真会说话，这俩小子，不整天给我胡闹就不错了。”随后道，“姑娘是路过的？不如过来喝碗水歇歇吧？”
“多谢好意，只是我待会还要赶路，就不叨扰了。”
她拿起一把菜甩了甩水笑着道：“姑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读过书的人，说话文绉绉的。过路人来歇歇是常事，有啥扰不扰的了。”
我微微一笑，那两个孩子在溪中的石头上蹦来跳去的追赶，几下就来到溪这边，大概认为我与他们母亲说话即是认识，便毫无顾忌的绕着我身边转圈，颇有自来熟的品质，大的那个见小的要追上了，就躲在我身后冲小的做鬼脸，小的叫着往前扑来抓他，大的一躲，小的这个便一下扑到我身上，也不管他们母亲的呵斥，你来我往玩的不亦乐乎，我一时童心大气，跟着他俩笑闹起来，那帮子侍卫这会儿总算识趣，并未出现打扰，那个小的见总是抓不到哥哥手中的糖葫芦，干脆站着不跑了，小嘴撇啊撇，眼见就要开哭，我一见，呵呵，这可是个教育小孩的大好机会，正想说些要互相谦让啊，大哥哥应该让着小妹妹这类的道理，体会体会为人师的感受，却见小哥哥跑过去将手中的糖葫芦塞到妹妹手中：“给，哥跟你玩儿呢。”
小女孩破涕为笑，咬了一口递回给哥哥：“哥哥吃。”
做哥哥的推回去：“你吃，哥不喜欢，你要喜欢，哥以后给你买好多好多，天天吃。”说着眼睛盯着糖葫芦，咽了口大大的口水。
我忽然有些感动，拉过做哥哥的蹲下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吃啊？”
小男孩又咽了口口水，望望吃得开心的妹妹，嘴上仍然肯定：“这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我才不吃呢。”
我失笑，这叫什么道理，有趣的看着目光压根没离开过糖葫芦的小男孩，压低声音又问：“真是不喜欢？骗人的可不是好孩子哦！”
他想了几秒，犹犹豫豫的答道：“也不全是，嗯，只有一根，妹妹更喜欢。爹爹说，妹妹比我小，要多让着妹妹。”
我摸摸他的小脑袋：“真是个好孩子，”环顾四周，冲那女子笑道：“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如此乖巧懂事，真是不凡，看方才你们一家人说话的情形，也是和睦非常，此处山青水秀，春看桃花夏听蝉，秋闻桂香冬赏雪，自在悠然，着实让人羡慕。”
“哎呦，瞧姑娘说的，赏这个看那个的，那都是大户人家的想头，咱们这小家小户的，不怕姑娘听了笑话，只要这俩孩子好好的，”说着脸上微带腼腆，“孩子他爹好好，爹娘好好的，年年有个好收成，俩孩子长得快，孩子他爹时不时能打些猎物，弄点山货啥的换点银子，给他俩弄些好吃的，再扯些布，给他俩做几身新衣裳，就挺好的。”
不知是不是穿越之后愈加多愁善感了，竟为这女子简单话语透出的温馨之感打动，愣愣听着，思绪不知飞向了哪里，直到听到那女子在跟人说话才回过神来，抬头望去，居然未发现那个背着一大捆柴的人是何时出现的，他笑得极为开心，正对那女子说：“……足够用个十天半月了，还得了不少猎物。”说着从腰上挂着的一圈猎物中拿起一只，举着冲俩孩子摇晃，“看爹给你们抓了什么？”俩孩子欢呼着跑过岸去。
那女子细心的用袖子帮他拭着汗，满脸带笑，柔声责备：“瞧你这头汗，自己也不知道擦擦，”轻轻拍了下他举着的胳膊，“不就是只兔子么，也值得这么着，那还有人呢，也不怕人笑话。”
那男子憨憨的笑，放下手将兔子丢给了两个孩子，看着我道：“听孩儿他娘说姑娘是路过的，前面距镇子还有不少路，还是进来坐坐歇歇脚吧，那些人是跟姑娘一起的吧，要不嫌弃家里地方小，一起进来歇歇就是。”又转向他妻子，“你招呼招呼，我先把柴送进去。”说完将柴往上提了提，进了院子转到屋后去了。
那女子接着道：“就是这个话，你俩，快别闹了，去，请这位小姐姐到家坐坐。”
我感激一笑：“多谢，真的不用，一来人多不便叨扰，二来我们这就要继续赶路了。”拍拍俩又跑过来拽着我衣角不停小姐姐小姐姐乱叫的孩子，“我可算不得小姐姐啦，不过听着挺舒服，”我不过临时起意下车走走，也没带东西，想想好像前段时间从十三那里敲诈来的七八粒金瓜子和几件小巧的玉坠儿，一直放在荷包里没拿出去，摸出来一看，果然在，取出一个小狗挂坠儿放在那小女娃手中，其余的连荷包一起塞到她哥哥手中，摸摸俩小脑袋：“拿好了，这是姐姐送你们的见面礼。”
那女子吃了一惊，急忙道：“这可不成，福儿，妞妞，快还给小姐姐，”那女子边说边跑过来，从孩子手中拿回东西直往我手中塞，“谢谢姑娘了，姑娘好心咱们领了，可无缘无故的，哪能顺便要姑娘的东西……”
“您这就太见外了，相逢就是缘分，再说我是真喜欢这俩孩子，”我淡淡道，指着眼巴巴看着母亲手中东西的俩小孩儿，“何况不过是些孩子喜欢小玩意儿，不值什么。”
那女子有些犹豫，我也不做声，只取过东西又一次塞入俩个孩子手中说声去玩儿吧，两个孩子立刻眉开眼笑的跑开了，那女子哎了声：“这俩孩子！孩子不懂事，让您看笑话了……你俩还不快谢谢小姐姐！”口中犹自道，“这可怎么好，我也没啥送给姑娘的，”兀自想了片刻，也掏出一个荷包递到我面前，“能跟姑娘相识是缘分，咱没啥好东西，这是前儿才绣的，拿不出手，但好歹算个物件，姑娘可别嫌弃。您要是不要，那些咱是万万不敢收的了。”
我也不客气，伸手接过：“绣得真是精巧极了，那我就不客气啦！”
“天色还早呢，好歹到家里坐坐吧。”那女子拉着我不放手，又一次邀请。
我回头看看那帮子侍卫，又看看笑闹着往里跑的俩小孩，忽然间就改变了主意，扬声道：“我到对岸人家略歇片刻，你们在这等候即可，不必跟着了。”
那边没有马上回应，稍等了等才有人前跨几步行礼答道：“是。”简单的动作倒惹得这位热情的女子有些不知所措，迟疑着侧头看着我：“他们……”
我反拽着她往对岸走，不在意的道：“没关系，他们都是，嗯……家中跟来的侍，伙计，对，我家是做生意，这都是家中的伙计。”
刚走入屋门，女子忙着倒水，那俩小孩嗖的窜进内屋去了，里面立时响起他俩叽里呱啦的话语声，布帘子一晃，先前撇过一眼的那位老大娘带着俩孩子走了出来，对正打量屋内的我笑着道：“听福儿说有客人来，就是这位姑娘吧？”
我急忙站起欠了欠身：“正是，打扰您了。”
“姑娘说的哪儿的话，咱老婆子就好个热闹，高兴还来不及呢，倒是听我儿说跟姑娘一起有不少人呢，咋不都进来坐坐，不是嫌弃咱这地方小吧。咱这是没啥好东西招待，可这天儿还不暖和，就进来喝碗热茶啥的暖暖再赶路也舒坦些不是？”这老大娘腾腾腾地走到我身旁坐下，嘴里叨叨个不停。
我只觉这老大娘颇是有趣，谢了从女子手中接过茶，亲自将茶水端给我的老大娘，口中答道：“没有的事，我觉着您这儿好着呢。”
她一听来劲儿了：“那咋不一起叫进来呢，”又埋怨那女子，“妞妞她娘，你也是，那些都是跟姑娘一块儿的吧？姑娘客气，你咋也不叫一声。”
那女子答道：“听姑娘说都是家中跟着出来做生意的伙计，娘说的是，我这就让云哥去叫。”
轻拉住要喊她丈夫把那帮人都叫进来的女子，转向老大娘：“您可错怪姐姐啦，是我不让她叫的，那么一大帮子人，还有马匹，吵吵嚷嚷的，着实不便，您老就不用客气啦，不然我就只好告辞了，”她闻言愣了愣，我顽皮的笑笑，“跟您老说实话，可我真就是躲开他们清静自在会呢，大娘，呃，伯母，您就帮帮忙吧。”
“您这姑娘真是有趣，您是大家小姐，我一个老婆子，哪儿当得起小姐一口一个伯母，快别这么叫了，”她笑得眼睛都迷成了一条缝，用眼神示意她媳妇收起被两个孩子放在桌上数着玩儿的金瓜子等，嘴上继续说，“我知道大家子最是讲究个规矩礼数啥的，咱不懂这些，小姐心地善良，不怪咱有啥做的不对的就成。”
“瞧您说的，我最不耐烦那些个所谓规矩了，再说不过一个普通生意人家罢了，您也别小姐小姐，还叫我姑娘听着好。倒是我看伯母您很不一般呢。”
那老大娘被我说的一乐，带着些自得：“不瞒姑娘说，老婆子年少那会儿，在大户人家做过丫鬟，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言语之中颇有股子自豪劲儿，我忍住笑点头表示赞同，“我伺候过一家的三小姐，她啊最是顽皮，也不耐烦那些个规矩，在家中也罢了，还总爱独自溜出去玩儿，不让人跟着，非说那样自在。不怕姑娘生气，我老婆子瞧着，姑娘这点估计跟她差不多，也是个淘气的。”
我微微一笑，看她言语举动，方才递茶时动作，若说在大户人家做过丫鬟，确也可能，她媳妇却急忙道：“娘，您说这些做什么，姑娘是客人，哪有这么说人家的。姑娘，我娘说话就这样，您可别生气。”
“这有什么的，”我不在意的摆摆手，“伯母说的没错，家里规矩多，时不时有人拘着，也不让出门，无趣得紧。”我心中甚喜这位老大娘唠家常的感觉，没有唯唯诺诺，也没有装腔作势，除了那份自来熟，大概看我连贴身侍女都没带一个，真把我当平常生意人家的姑娘了，或者压根不在意这些，说话并无顾及，便也随便起来。
得到认同的她来了兴头：“也不知咋的，我看着姑娘就觉得喜欢的紧，没把姑娘当外人儿，姑娘既叫我伯母，想必也是，”我点头之余有些汗颜，这老大娘是不是真对我一见如故我不知道，但是我叫她伯母却只是出于客气罢了，没想到她竟会当真了，“其实，要我老婆子说啊，你们都是富贵中人，时时有人伺候着，出门也是从人一群跟着，家里不让单独出去也是关心你们，像咱，倒想有人跟着伺候着的呢，那是福气啊，咱巴望还巴望不来呢，你说是不？”
我不明白我那句话刺激她突然来了这么一番感慨，仔细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也就作罢，因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应道：“是。”
“哎，这就对了。”她貌似满意的点点头，我很是莫名其妙，什么啊，就对了？一时不知怎么答话，正巧那女子的丈夫从外面进来，冲我憨笑了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悄悄拽拽那女子的衣袖，又急急避出去了，那女子也跟着出去了，“您看我真是老糊涂，这半天还没问您贵姓呢！”看我抿了口茶，又道：“自家在山上采得野茶，姑娘将就着尝尝。”
其实这茶还不错，透着股子清香，又抿了一口才道：“我不是也糊涂的没问您么，我，我姓关，您－－”
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阵阵说话声，她媳妇的声音也夹杂其中，隐隐还有个带哭腔的人，渐渐往屋后去了，声音隐隐不间断的从侧屋传来，我并未理会，那老大娘却是坐不住了，道：“听着像是我邻家那小女儿的动静，八成是回村看她爹娘的，可巧昨个她二叔家得了个娃，她爹娘都到她二叔那去了，您坐着，我出去瞅瞅。”
我立起身：“您随便，我也坐了一会儿，待会还要赶路也该回了。”
她急忙拦我：“再坐会子吧，”我刚要婉言谢绝，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姑娘您等等，我去去就来，”也不问我答不答应就往外走，到门口还不忘嘱咐，“一定再坐回啊。”
我摇摇头只得坐下，半晌也不见她回来，却听见侧屋一直没停的说话声又夹入了老大娘的语声，动静还不小：“……你这傻丫头，就为了这点子事……小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的，我跟你大爷年轻那会子也吵，现在还不是好得很，听大娘句话，谁还没个不高兴的时候，相互让让就过去了……”这是干什么呢，我纳闷的走出屋子，往那走近几步，从掀着的帘子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应该是个少妇，眼睛红红的，还挂着泪痕，低低的边抽泣边说着话，那大娘就站在门边，“……哎呦，让我说你啥好，你心里想啥，说出来不就得了，闷在肚子他能知道个屁！还不是你自己委屈？你不问咋就知道他不会告诉你，他也不吱声，你也不去闹明白，俩闷嘴葫芦似地，存在心里时间长了可不就待就胡思乱想，那还能好？……你们小两口子能有多大点子事儿啊，得，你不说大娘也不问……嗨，就为这个，当初海子那娃喜欢你村里谁不知道，如今出息了特特跑去看你又送东西，你家那傻小子能不吃味么，男人都那样，你也是，知道你当他是哥哥，他也是真心待你好，可你如今究竟是有家的人了，还能跟以前一样胡闹？傻丫头，你该高兴，那傻小子是在意你才会吃味呢，听大娘的，这事不管你咋想的都回去跟你家那傻小子说清楚，芝麻谷子大的事儿，说开了就没啥了，甭一遇事就觉着都是对方的错，凡事多想想对方的好处，小两口高高兴兴过日子多好。”
不管那少妇听后是何反应，我却是愣在了当地，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怎么跟这家人道了别，等醒过神时已经抱着那位大娘硬塞进我怀里热乎乎的布包走回对岸，瞅瞅飘散出一阵阵食物香气的布包，大概这就是大娘非让我等会儿的目的了。
脑海中却还不在不断回响着刚才听到的话，大道理听过也想过不少，始终也未曾真想的清楚，可不知为何，这于无意中听到的言语却仿佛一味引子或是一把钥匙，打开并放出了被我自己禁锢在心中的一些东西，且使其发生了某种质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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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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