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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鸟声悲(15)
祁雪青开始带着祁访枫一点点穿越战场。
这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半路上随时可能杀出一队宗政敏的私兵。祁访枫已经能熟练地配合祁雪青的动作,在她松手的一瞬间跳下怀抱,找高处藏好。
等外界停下传来躯体倒地的声音后,她才带着被捏住后颈的猫崽探出头来。
祁雪青就继续抱上她,云中鹤一般轻灵地行军。
追兵还算好对付,沿途补给就是大麻烦了。裘罗东部没有树,或者说,除了西北那种原始人力掰不过发癫气候的地方,人烟密集的地方西大陆的树都容易被露头就砍。
其他地方的摄政王好歹有点自然保护的思想,裘罗的环保事业则全靠地方郡守叛逆,但凡她们听话顺从王室,仅有的那点山林就岌岌可危。
没有树,生态也糟糕,打猎就属于大白天数星星的活计。运气好点能数找一两只,大多数时候是没有的。
祁雪青倒不介意吃点战场掉落的死马腐肉。她这人奢靡的时候是真奢靡,权财酒色各个都贪图,需要她办正事时也受得了苦修士的生活。
但她不能让祁访枫也跟着吃,且不说吃不吃得下,就是吃得下也不能让她吃。
飞旌将军记得很清楚,娘娘前不久才靠各种手段试探了下胃的极限。
……
眼见祁雪青在那拿着刀比画来比画去,祁访枫就说:“别看了,都是腐肉,你再看也不能变性蛋白质。”
祁雪青思考了一会儿蛋白质是什么,才说:“没在寻思腐肉的事。”
“那你在看什么?”
“我割一块给你吃。”祁雪青指着自己。
“……”
没有兔子了。
祁访枫往她脑袋上呼一巴掌,抓着胳膊又是几下:“你干点!人!事!吧!”
祁雪青学习释迦牟尼的行径惨遭失败,在娘娘一天三顿的审视下,她终于放弃了这个恐怖的想法。
“你吃你的,我吃不下就多饿几天,它要不想跟着我死自然会让我吃下去。”祁访枫说,“要是不想我受苦,你就快点把我带出去。”
祁雪青也想快点,但有些事不是她想就可以的。
比起人类,妖族有很多优势,比如她从小猫进化成中猫的崽子吃几顿腐肉也不会出事。但要说横穿战场,那就是岱王的个人天赋了。
祁雪青又试图劝祁访枫丢开累赘:“娘娘,您要是真特别喜欢,我回头再生两只给你,这只就扔了吧。”
她已经相当体贴了,知道娘娘下不去杀手,都没说让她炖了吃。
娘娘四处踅摸,又在找兔子。
没找着。
一个栗子敲在祁雪青头顶,她喝道:“你悔改罢!”
……
血腥味混着熟悉的尸臭,在鼻尖萦绕不去。
靖远军正日复一日地加强攻势,力求逼得宗政敏再分不出一丝兵力向后搜寻。
那响彻云霄的战吼已经是一场足够取悦杀神的交响乐。声部众多,混响优越,重重叠叠,凄惨到让人不禁捂住耳朵。
沈列已经做了她能做到一切。
而不仇琉在意识到北路彻底失守后,果断放弃了它,将剩下的兵力集中在南路,自己也亲身上阵杀敌。
战场每时每刻都在喧哗,士兵都分成了两班倒,一刻不敢停。使徒交替作战,但凡有一个大妖试图抽身,所有使徒就会一拥而上,拖到无人敢离场,倒有了几分鬼门关的风采。
它就像一座欲言又止的房屋,因为几个关键点尚在支撑而没有坍塌。一块砖碎了,大厦将倾,立刻又一块石卡着位置,让它左摇右晃地立着。
血池积洪,尸丘成山。
羽族禁军、使徒、大妖杀成一团,那些炫目的术法辉光中,鲜血飞流直下,泼洒出一片血光粼粼的海。
所有人都在奋力向上攀爬,将下一个人捅下山崖,不断垫高这座山。
所有人都拼尽全力,生怕缺了自己一刀,就失去先机。
身为先机之一的祁访枫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但她明显能感觉到越是靠近战场,那股血腥的风就越猖狂。
……
马蹄与箭矢一道飞来,一杆马槊打落箭矢,又以刁钻的角度砍断马蹄。
马槊已经卷了刃,可握着马槊的人依旧强悍,她比凶兽更富于狠辣的直觉,仿佛能从杀戮中获得力量,越杀越兴奋,越战越勇。
骑兵们怯懦了,她们后退几步,不敢上前,可凶兽反而追了上来。
血腥地厮杀后,祁雪青解决了一队骑兵。
骑兵身上的兵器军粮就成了她的补给,祁雪青咧嘴一笑:“谁说打不到猎。”
她们终于能吃上点正经主粮,还有新鲜的马肉。猫崽连吃几天腐肉,一嗅到新鲜的血气,蔫巴的脑袋都支棱起来,迫不及待地扑到伤口上啃咬马露出的内脏。
祁访枫神思不熟地吃了几口,就看向祁雪青。她的目光半点没遮掩,可往日敏锐至极的将军并没有第一时间回望,询问她有什么需求,而是专注地撕咬割下来的生肉。
那双眼睛依旧神采奕奕,杀敌的动作也矫健迅捷。
可十分明显地,她就是累了,很累。
高强度地且站且行,能量补充还不充足,祁雪青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强得像怪物了。
等祁雪青吃饱,饱腹带来的松懈就让她失去伪装,眉宇间立刻浮上一抹疲色。
祁访枫不由自主道:“今晚我来守夜。”
祁雪青想,追兵确实少了许多,便也没有硬撑。她说:“今晚就够,有危险就喊我。”
……
是夜,裘罗的冬风随着季节加冷,已经有了西北料峭的神韵。月也惨淡星也稀疏,地上没生活,铁甲沉且冷,祁雪青却也睡得香。
她睡着了,眼下青黑就吸引了人的目光。
祁访枫出了神,手指摸上腕间的碧玉镯子。
血丝般的魔气主动探出来,祁访枫接住了它,于是她看见了一片丰饶的世界。
……
这是祁访枫第一次在没有巫术作为屏障的情况下深入接触魔气。
她睁开眼,再望向战场的方向,却看见那处原本空无一物的天空飘着水波般的猩红光晕。
那是能量,被妖族命名为魔气的能量,它如此磅礴而富有生机,甚至活跃到了癫狂的地步。
甫一触碰,就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再也不想离开力量的滋润。
祁访枫就放任神识陷入魔气中。
她的疲惫消失了,浑身精力充沛,一呼一吸间都充盈着深厚的力量。她甚至能感到电流般的能量在不断刺激身躯,源源不断地供能,那仿佛是一个无底洞,只要她愿意索取,它就慷慨解囊。
……力量是没有错的,错误的是使用力量的人。
……你不是想逃出去吗?
……你的将军已经累了。
……但你还有办法,这个办法不止能让你结束逃亡,还能停止这场战争。
……
没什么不能用的。
大直若诎,道固委蛇。
她是君王,即使她不要求臣民跪拜,即使她自娱自乐似的限制了自己的权力,但只要她想,她就和西大陆任何一个摄政王别无二致——她会是说一不二的皇帝。
所有人看着她写下一条条规定,让法官分走生杀的权力。可丞相也好,将军也好,甚至连法官自己,她们都只是看着。
没人真的认为这由君主交到自己手上的权力,会真正属于君主以外的人。
倘若有一天,她开口要回了一道圣旨就赐死谁的权力,法官也绝不会跳出来反对。即使在法典中那人确实罪不至死,但盛怒之下的君王本就凌驾于法典之上。
她怎么会没有这样的权力?她有士兵,有暴力,有所有权力的根基。
她甚至有让整个世界俯首的能力,而施展这力量的唯一要求就是放弃。放弃她一直以来坚持的那些东西,任民生凋敝,民不聊生。
只要她肯开口,让执政官不再顾虑生民,把她们口中的粟米换成树皮草根,她就能横扫整个大陆!
她怎么不能?望青会被一次次地绊住,就是因为她狠不下心要更多粮食养更多士兵,就是因为她放不下那些可笑的道德,花费精力资源去安慰新占城的生民。
她可以。
她有强大且忠诚的军队,有忠诚且强大的使徒,有能从魔族借力的大魔花,有一位神祇般强大的姐姐。
只要她愿意,驱使军队与使徒不惜一切代价向前,命令大魔花赶来魔物潮,向若木请愿获得力量,那么一切都会被她碾碎。
而她会在那高而辉煌的废墟中登基,再起朱红的高楼。
祁访枫想,她为什么会犹豫呢?她有什么好下不了手的?
发动了战场,上了战场,你还考虑什么人道?你的敌人知道你这么仁慈吗?她们需要你的仁慈吗?她们也会对你仁慈吗!
你难道没有动用过大魔花的力量吗?你让它杀死聂陵时,怎么就忍心了呢?是因为在穷乡僻壤的西北没有大妖,无人能发现你统领着妖族,却与身为其世仇的魔物同流合污。
那并不是因为你有多高尚,你从不崇高。
既然如此,你为何犹豫呢?
放弃一些,得到更多,你将站到制高点,站到那个最崇高的皇位上!
你走到今天,哪怕不是一开始就奔着这个位置来的,现在也该冲着那个位置去了。用吧,喊它出来吧,让它在战场上大开杀戒。被发现又如何?杀掉所有反对你的人,不就相当于它从未出现过?
若是杀不尽,哪能如何?成了天命在我,败了天命弃我,还能怎么样!
你已经那么多次死里逃生生里逢死,如今无非再搏一次命!你不是不怕死吗!
对啊,当然是这样,她怎么会不贪婪,怎么会不虚荣!她又不是圣人——她学了那些医术文章,难道不曾在外人面前得意扬扬地说一句三岁能文吗?
那个最高大最光耀的结局,她怎么会一点心动都没有呢?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的雷霆,她的雨露,所有人都得跪着谢恩!
她怎么会不心动?
你不需要在丛林里狼狈逃窜,你的士兵不需要为你舍命引开追兵。
至于那些诟病谩骂,你不本就受着吗?既然从生民口中夺食要遭到她们的抱怨,干脆就多夺一点,让她们没有一丝力气去抱怨,骂都挨了不能白挨!
更何况,天底下的君王哪个不是这样?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
你不从来都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吗!
……
【“……我要听它的吗?”】祁访枫问。
圣通王平静道:【“你该问,要不要听你自己的。”】
【“你当然可以借用大魔花的力量。”】圣通王说,【“这也势必会引起海啸。你可以借大魔花走出困局,再借若木解决大魔花引起的反弹,一切都会平定,你不会有错,君子善假于物也,仅此而已。”】
【“然后呢?”】她的心声也有些沙哑了,【“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你没有割出任何一座城池,相反,你在得到。”】圣通王说。
【“……并非如此。”】
祁访枫闭上眼,不去看那片升腾的血光。
她当然在失去。
有些事情不是突然就脱轨的。
当她真正获得无上力量的时刻,她想要的还是不再流浪吗?她要整个世界来陪她赌自己心智的坚定,赌她身体里不会从贪欲里生出一个魔鬼,或者赌不变的初心能在她信手缔造的陌生世界里畅通无阻吗?
祁访枫自己都没信心。
【“我不能赌。”】
泪水溢出眼眶,她睁开眼时,它像一场蓄谋已久的雨,连绵不绝。
【“我怕……”】
“啪嗒——”
第一滴雨落下后,紧凑的大雨倾盆而下。这是一场罕见的冬雨,雨滴拍着沉闷的大地,将天地镀上一层深色。
渐渐积蓄起的水洼中白玉跳珠,珠玉俱碎。
冬是冷寂的,雨并不能唤醒生机,只带来了潮湿冻骨。
祁访枫呆愣愣地看着天空,着实不知为何她连漏屋都没有,老天也要下场连夜雨。她顾不上擦眼泪,连忙带着一大一小两只猫去避雨。
祁雪青还在睡,睡得死沉,让人很怀疑她到底能不能在第二天睁开眼。
圣通王沉默了很久,才说:【“无论如何……”】
【“不对。”】祁访枫突然说。
她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眉头越皱越紧。
【“这不是我的想法。这玩意在蛊惑我,把我往沟里带。”】
它几乎要成功了。
不久前,祁访枫确实陷入了严重的自我怀疑。或许是因为她多日的奔波紧张,魔气才有了乘虚而入的机会。
她确实不打算把魔物引入战场,但那是暂时的。她还没有铺垫好,大众的“物尽其用”思想还不到位,贸然使用魔物她就会变成道德洼地,极有可能引起政治信用的雪崩,仅此而已。
……她被魔气耍了。
【“你个贼老天!”】祁访枫突然怒骂一声。
她沾了一身水,冷得发抖,但看起来更像气的。
【“下下下,是该下雨的时候吗!就它有本事,一天到晚和我作对!等我整出火炮,第一个打的就是它!去死吧!”】
圣通王没说完的话默默咽回去了。
它想,它还是太低估她的坏脾气了。
她根本不适合去思考什么哲思问题,这人就擅长提枪火拼。
她总是这样,有燃烧不完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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