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日记

　　李徽婉的模样和当初在宝兴时大不一样。
　　她歪在椅子上，两手都用布条困在扶手上，双脚同样如此，她仰着头，仿佛睡着了，露出的脸瘦的几乎没有人形。
　　整个人薄的像一张脆弱的白纸，狼狈的十娘几乎不敢认她。
　　锦娘见状解释道：“她神智不清醒，谁也不认得，谁也不能近身，我也是不得已才……”
　　十娘却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只是快步走到李徽婉身侧，把捆住她的布条都解开，蹲下身把李徽婉揽到自己怀里，十娘捧起她的脸，泪如雨下，喃喃道：“小婉，小婉？你睁开眼看看我。”
　　李徽婉的睫毛颤了颤，眉头微蹙，片刻后睁开一条缝，然后立刻挣脱了十娘的怀抱，缩到椅子另一侧，她急促的喘着气，想叫却叫不出声音。
　　十娘哭的更厉害了，她绕到李徽婉那一侧，抓住她的手腕，撩开她乱糟糟的头发，说道：“小婉，你看看我，是我啊，我是十娘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李徽婉颤抖着瑟缩了两下，垂着头偷眼看她，片刻后她缓缓抬起头，身子也不颤了，李徽婉睁大眼睛，凑近看了一会儿，片刻后说出来这一个多月来第一句完整的话：“十……十娘？”
　　十娘哭的更厉害了，她泣不成声的说道：“是，是我，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小婉，你怎么……怎么成这样了？”
　　李徽婉又小心的凑近了一些，用极小的声音问道：“十娘，十娘，阿念呢？”
　　十娘抬起泪眼，疑惑道：“阿念？她没有和你一起吗？”
　　李徽婉摇摇头，有些委屈的说道：“我没找到她。”
　　十娘侧头看门口的锦娘问道：“穆念没有在这儿吗？你知道她吗？”
　　锦娘一怔，下意识看了屋角一眼，随后道：“此事稍后我与你细说，现在能否先让姑娘把药喝了。”
　　十娘抹抹泪，说道：“好，你拿来吧。”
　　锦娘一礼，退出房间，十娘扶着李徽婉道：“小婉，我们去床上坐好不好？”
　　李徽婉看了眼门口，发现没人，点点头，跟着十娘站起来，两人坐到床上，十娘撩起她的袖子，看到她手上的淤青和伤口，顿时又止不住的流泪。
　　她拉着李徽婉的手问道：“小婉，你怎么受了那么多伤啊？他们虐待你吗？你们不是去鲜卑寻亲了吗？怎么到了洛阳？”
　　李徽婉怔怔的望着她，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她面上茫然无措的神情吓到了十娘，十娘赶忙道：“怎么了？你……你不记得了吗？”
　　李徽婉垂下眼，喃喃道：“洛阳？我不要去洛阳，不要去洛阳……”说着她突然哭了出来，仓惶的站起身躲到床脚，口中不断的重复不要去洛阳这句话，她哭的越来越厉害，哭到喘不上气。
　　十娘愕然看着她的反应，过去扶住她试探的叫道：“小婉。”
　　李徽婉浑身都在抗拒，极力把自己缩起来，十娘忙道：“我们不去，不去，我们……我们……我们就在宝兴呆着哪儿也不去。”
　　李徽婉闻言身子僵了僵，探出头问道：“真的吗？”
　　十娘点点头道：“是啊，要不然我们还能去哪儿呢？”
　　李徽婉这才放松下来，顺从的被十娘扶起来。
　　二人才又坐定，锦娘端着药碗进来，李徽婉看见她，往十娘身上缩了缩，小声的问：“这是谁啊？”
　　十娘想了想道：“这是……这是我隔壁家的姑娘。”
　　李徽婉怯生生的打量了锦娘几眼，又缩到十娘身上，十娘想起往日在宝兴时她那般聪明伶俐，神气活现的模样不免又是鼻子一酸，揽住她安抚道：“没事的，锦娘不会害你的。”
　　李徽婉在她怀里小幅度的点点头，还是不肯看锦娘。
　　锦娘无奈的递过药碗，十娘哄着李徽婉道：“小婉，先把药喝了好吗？”
　　李徽婉摇摇头，闷声道：“我不喝。”
　　十娘道：“怎么啦？太苦了？”
　　李徽婉点点头。
　　十娘看向锦娘，锦娘忙从袖中摸出一小包蜜饯，十娘柔声道：“喝完就给你吃甜的好不好？”
　　李徽婉把脸埋在她怀里，不愿动弹，十娘思索片刻后道：“小婉，你身上有好多伤口，喝了药才能养好，阿念回来若是看见你这样不是很难过吗？”
　　十娘抚着她的背，哄道：“把药喝了好不好？”
　　李徽婉踌躇了一下，转过脸来，有些不情愿的垂头喝完了十娘手里的药，锦娘把蜜饯递过来，李徽婉含到嘴里，靠在十娘肩头打了个哈欠，十娘轻声道：“困了？”
　　李徽婉嗯了一声，十娘扶她躺下，将她哄睡了，起身同锦娘走到房外，说道：“现在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会事了吗？”
　　锦娘犹豫片刻，颔首道：“请随我来。”
　　二人下楼，锦娘先将她领进安排好的房间，告诉她以后住这里，随后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十娘。
　　不过她知道的并不多，最开始她在军营里见到李徽婉，后来李徽婉在去洛阳的途中与穆念会合，被穆念带走后的事锦娘都不知道，只知道结果是穆念身死，李徽婉仍旧落到了谢奕手中。
　　十娘听到此，惊道：“什么？阿念死了？”
　　锦娘颔首道：“是的。”
　　十娘瞪眼看了她片刻，许久后才回过神，仿佛终于相信了，她下意识捂住胸口，眼泪夺眶而出，喃喃说道：“怎么可能？阿念那么厉害，你们为什么要杀她？在宝兴的时候她还保护过城里的百姓，阻拦过鲜卑大军，你们为什么要杀她？是谁要杀她？”
　　锦娘怔了怔，她不认识也不了解穆念，听十娘的叙述这位姑娘似乎还立过战功，锦娘虽有武艺，却极少有施展得机会，也常常感叹自己学了这些没用，听到同为女子，对方竟能上战场，不免心生向往，又想到斯人已逝，更觉可惜。
　　她顿了片刻，说道：“我……我不知道，这是太傅大人的命令。”
　　十娘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个太傅是谁，可他是个当官的呀，为什么要杀保护百姓的忠义之人呢？”
　　锦娘垂下头，犹豫片刻后道：“也许另有隐情。”
　　十娘一拍桌子，站起来边哭边生气的说道：“有什么隐情，纵使她先前有罪，那么大的功劳也足够抵了，我真不敢相信，洛阳的官都是这样的黑白不分，难怪……难怪连年战乱，死了那么多人。”
　　锦娘听得这话，心里不痛快，谢奕于她，于她们一家都有大恩，此刻不得不替他辩白几句，说道：“你似乎也不了解穆姑娘和李姑娘的过去，怎知太傅大人没有一定要杀穆姑娘的理由呢？我虽也不知其中缘由，但我知道太傅大人不是滥杀之人，他这样做必有他的道理。”
　　“你……”十娘气结，拂袖道：“你们有权有势，自然不信我一个平头百姓的话，总之，在我眼里，这样的官根本算不得人。”
　　锦娘闻言也有些生气，说道：“我也是在府里当下人的，我有什么权势？我不知太傅大人为何要做这样的事，但跟随太傅大人的人不在少数，他能得人拥戴，怎会是个品行低劣的人？”
　　十娘气的不愿再与她说话，扭过头默默流泪。
　　锦娘想到之后还要同她一起照顾李徽婉，何况穆念和李徽婉都是她的朋友，她自然不能接受现在的情况，于是又放软了语气说道：“后来，我在遇到李姑娘时，她已重伤昏迷，我照顾了她几日，她醒来后又……”
　　十娘到底是紧张李徽婉，回身问道：“又如何？”
　　锦娘看她一眼，低声道：“又自戕了。”
　　十娘疾步走到她身边，问道：“什么？”
　　锦娘道：“还好发现的早，救了回来，只是从那以后她便不肯说话，现在想来，那时她大约就已经有些不清醒，我们路过竹山县时姑娘不知为何去追两只麻雀，失足跌落山崖，再救回来后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说罢她叹了一声，说道：“也是命苦。”
　　十娘听到这里早已哭成泪人，锦娘默默的陪着她，许久后十娘才道：“那阿念？阿念在哪儿？”
　　锦娘道：“在姑娘房中，屋角那个香案上供的就是穆姑娘的骨灰。”
　　十娘不可置信的喃喃道：“骨灰？”
　　锦娘有些尴尬的点头，人死讲究入土为安，再怎么也该有一卷草席卷了完整的尸身入土，烧了几乎就是挫骨扬灰，锦娘也觉得有些过分，十娘更是万难接受。
　　她颓然跌坐到椅子上，捂住脸痛哭起来。
　　锦娘正欲安慰几句，门外响起王大夫的声音，他道：“锦丫头，姑娘该喝另一副药了，哦还有，今天姑娘的朋友来了吧？看看能不能喂她吃点东西，不吃饭哪能养的好啊？”
　　锦娘闻言忙去开门，十娘转过身去默默拭泪，听到锦娘说：“欸，好，您老把药给我吧。”
　　王大夫探头看了眼，问道：“这是怎么啦？”
　　锦娘笑笑道：“没什么，姑娘的饭食何时送上去？”
　　王大夫道：“喝了药，过一个时辰。”
　　“行，您老先回吧。”
　　王大夫踱步离去，十娘回过身道：“我送上去吧。”说着起身拿过托盘，独自上了二楼。
　　李徽婉仍在睡，十娘想到分别后她经历了那么多，又是一阵伤心，她轻柔的拍拍李徽婉的肩膀，将她叫醒，李徽婉醒转后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问道：“十娘？你怎么哭啦？”
　　十娘转过脸去，又涌出两行泪，她赶忙擦掉，强颜欢笑道：“没什么，见着你我高兴。”
　　李徽婉哦了一声，坐起来道：“怎么又要喝呀？”
　　十娘道：“这样好起来快。”
　　李徽婉拿过药碗，鼓起勇气一口喝完，苦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十娘给她漱口，有吃了颗糖，这次的药李徽婉喝了不想睡，她靠在床头问道：“十娘，你有看见阿念吗？”
　　十娘收东西的手一顿，没有说话。
　　李徽婉自顾自的嘟囔道：“怎么没来找我呢？”
　　十娘缓了口气，忍住没有哭出声音。
　　李徽婉仍在问，她说道：“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十娘再也忍不住了，回身搂住李徽婉哭道：“小婉，咱们要活下去，不管怎么样都得活下去。”
　　李徽婉似乎是怔了下，没有回答，十娘抱着她骨瘦如柴的身体痛哭不止，许久后，她感觉到李徽婉似乎是叹了一声，然后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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