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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雾镇
那日在郢都,欲满心欢喜,本想将新生的悸动说与商泷听。可一场闹剧仓促收场,方才还在身侧的人转眼便心神涣散,再看不见她。
后半场飘起了淅沥小雨,阿姐不喜外人,商泷遣退了寒西柃,为她寻来一柄伞。才开口借了她几分灵力,要她等他,目光急切,直冲城外而去。
待他送人归来,天光已霁。长街空旷,灯火阑珊,妖影幢幢,人迹寥落。唯有那柄未曾收拢的伞,孤零零立在原地,伞下空无一人。
欲独坐飞檐之上,夜风将她心底那点微末的欢喜吹得七零八落。
见商泷来,欲难得对他展颜,“泷泷不觉,我今日异常?”
未等反应,视线眺远,话语散在风里:“人不可贪心,泷泷总能在不经意间弄巧成拙,落空所有人的期待。”
她带着商泷去了那抹神念亲立的神社。
原来这地名叫雨雾镇,而先前所见的土祠,不过是最不起眼的边角。
青黑色山峦终年陷在湿冷的雾里,雨丝绵密,仿佛从未停歇。山路泥泞,四野唯有几声古怪鸟鸣穿透死寂,寻常人绝不敢深入此等瘴疠之地。
商泷沉默地跟在欲身后半步,灵力微凝,替她隔开周身缠绕的湿寒雾气,目光却始终带着探寻。他不问为何而来,只因领路的人是阿姐。
不知行了多久,眼前豁然现出万阶青石长阶,通向雾霭深处。石阶旁偶有石灯,不见烛火,仿若能应人来,微光起,似若萤虫翕翅。
商泷垂眸,瞥见阿姐眼中沉淀着一种难言的神伤。
阿姐不肯撑伞,雨露洒不到她身上,不知为何,她对这看不到头的石阶,似乎颇有耐心。
脚下的石阶尘了岁月,一路走来,商泷见到枯枝横陈,黄叶铺地,赤血山茶花瓣零落堆积,只差一捧冬雪,便似人间四季。
见山门,踏入院落,是一棵古树红枫,阿姐喜欢红色,立于坛边半刻,被风念牵动起情绪,于树下翩然转圈,似舞起。
恍觉,这身月白很是配她。
殿中祭拜不见香火,一尊金身,雌雄莫辨,除去人神,是一枝无叶花。此刻听落物声响,微偏,才见小鼎后不起眼的角落,藏了一堆不知名小果,似是玄鸟心怀虔敬,日日衔来于此。
商泷望着殿中的阿姐,这一次,肉眼凡胎竟也能看见那种无形的联系。他只是在这一瞬间,觉得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好”充盈。
外相美艳绝伦,可美好一词,浸溺于灵魂。
阿姐该是这世间至美至好。
欲的情动牵绕山中风云,雾散,天光洒落,为神像镀上一层圣洁。她没有解释,只好奇商泷的反应。
“难怪……”
“什么?”她问。
“难怪这雨雾镇突然繁盛,原是得了神明庇佑。”
欲眼中似有微光一动:“泷泷信神?”
“原是不信的。”商泷唇角微扬,“阿姐可知,这镇子世代困于山陵,穷山恶水,石多土薄,阴雨不绝。本来山地贫瘠,草药采尽,早已养不活人。”
“短短数十年,雾气散开,见了土,生了粮,原……是被这神山所救。”他望向那无叶花神像,轻声道:“此刻遇祇,才觉,若世间真有神明,定是这般施泽。”
欲静静地听着。山间的风拂过,撩起她颊边的发丝,那根细细的海棠红绳轻轻摇曳。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虚虚拂过那无叶花神像冰冷的面颊,动作带着一种神性的温柔与疏离。
“是吗。”她轻轻应道,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接受这份赞誉,还是全然无感。“此殿无题,泷泷又怎知,你口中的神祇,本源或许不过是一缕残缺的魂灵,于此山间寂寞徘徊。说不得……是一只做尽坏事的恶鬼苦苦挣扎,妄想祈求原谅。”
“有挣扎,说明并非全恶;肯赎罪,足见已明是非。世事从无补救一说,更遑论原谅。但若他明知徒劳,仍愿继续施善……”商泷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仅我个人,愿予其这样一个机会。”
欲似有所感,望向远处:“这就是你愿意守护的世界吗?肯定……有很多恶人。”
“亦会有无数善念。”他毫不犹豫的回答。
“阿姐懂得多,亦是阿姐教我人无全恶,”商商泷抬眸,望向枝头栖息的羽鸟,“近灵者,不该纵容大恶,亦不该否定善念。”
欲未反驳。山风再起,将枫叶吹得沙沙作响,似是无言的应答。
暮色如纱,缓缓笼罩着塔蒂山的小屋。灶膛里的火光跳跃,映照着商泷忙碌的身影,一如过往无数个日夜。江欲静坐一隅,掌心捧着一碗温热的药茶,从不贪多,安静看商泷里外忙碌,心中亦觉安然。
可他总有诸多事务缠身。鸟兽传讯不断,眉间蹙起的忧虑从未消散。直至寒西柃来访,昔日少年已褪去青涩,眉宇间多了风霜之色,却也……不再识得她是谁。
欲终于压抑不住那汹涌而上的难过。分明先学会的是欢喜,所感所知尽是欢愉,可仍抵不过一时的悲怆。
人人皆有来处归途,有斩不断的牵绊,有跌宕的故事。商泷亦然。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本就不该在此停留,成为他诸多负累中无谓的一笔。
最终将她推走的,是那无处遁形的可悲:原来于这世间,她已成孤身,被所有人遗忘。于是,她来了南阳。
只是……岭山草深不见路,药草肆意蔓生。青颐堂……小屋依旧,然而花台被虬结的槐枝彻底缠绕,只见浓绿,不见花开。
也……再无人息。
“莜莜……”
息幽不现,人亦不在。
想起姑娘说她惜命,既…没来找她……不知,是藏在了天地一隅。
江欲微微阖上眼,试图压下喉间那阵阵酸涩的哽意。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极微的“叮叮”声,随风潜入耳际。
是铃铛!
并非刻意摇响的清越,更像是风过檐角时,无意拨动的空灵轻响。
江欲蓦然抬眸。
只见剥蚀的窗台上,一只毛色炽烈如焰的红狐正端坐其上。它姿态矜贵超然,蓬松的绒尾如流云般妥帖地拢着爪牙,脖颈高昂,眼神垂落,带着一种俯览众生却又万物不萦于心的淡漠。
这神态,隐约勾起一丝模糊的印象。
某个人,似乎也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却能一语道破她心中迷障。唇角抹不去的弧度,像是看透了世间所有无聊的把戏,却又偶尔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深藏的寂寥。
千…司玦。
怎么会……突然想起他?
千司玦……是大妖。
在千司玦看来,江欲不曾见过他这副姿态,或许,本就不识他火狐妖身,又或许,百年,自己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忘了。
对江欲来说,这百年沉眠,所有人都忘了她,那么,千司玦也不例外,至于为何脖间还挂着铃铛?大概,是他真的喜欢。
殊不知,有息幽在,就不会忘了她。
彼此对视良久,一者带着漫不经心的打量,一者带着近乎空洞的平静。双方都在试探相识互认的可能,又互不妥协。追究谁也没有捅破,仿佛只是山林间一次最寻常的偶遇,瞥过便算。
狐狸似乎觉得无趣,懒洋洋地轻跃下窗台,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一棵树下,寻了处草地,从容圈卧,阖眼假寐。
江欲从目色似要将狐看穿。小心走近,见火狐没有排斥她的样子,脸上的笑意微不可查。
日色稀疏,它陪了她好长时间。
江欲兴致渐起,不知从哪拾来一片宽大的落叶,踮着脚,颇为用心地为假寐的火狐遮住那些透过叶隙投下的、可能扰它清眠的日影。
待它终于睁开眼,便见江欲一手拽住一只幼兔,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几株带着清香的药草和几枚野果,献宝般一个接一个递到它眼前,明澈的眼眸里含着清晰的期待。
千司玦没好气地瞅了她一眼,对这堆不合胃口的东西,只是懒懒瞥过,便将脑袋偏向一侧,绒尾轻扫,姿态傲慢。
……这人,还是这般不着调。
江欲也不恼,反而觉得它这神态像极了某人。
她从善如流地在那旁边蹲下身,将野果轻轻放在自己的膝腿上,目光转向那颗郁郁葱葱的大树。她顺手拿起一枚看起来最饱满的红果,犹豫了一下,低头轻轻咬了一小口。
江欲素不食凡食,至多饮一碗商泷煎的药茶,或浅酌一杯桃花酿的米酒。
清凉却涩口的果肉在口中弥漫开陌生的滋味,她微微蹙眉,试着接受,终究还是忍不住偏头悄悄吐掉。
“太过挑食可不好。”她轻声自语,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劝诫,更像是一句无关痛痒的结论。
火狐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依旧不看她。
随后,她的目光落回手中安静了些的兔子,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竟下意识地将其往唇边送去。幼兔惊惧蹬动!
火狐眼神一凛,迅疾跃近,将那险些遭殃的兔子一口夺下,叼着又回到先前的位置懒洋洋的躺下,幼兔护在怀中,继续假寐,一副不容再碰的姿态。幼兔受此大惊,彻底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江欲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愣了愣,似乎未能全然理解这举动背后的深意,但也无意深究或争夺。
有它在旁,周遭那蚀骨的孤寂感,仿佛被驱散了些许。倦意悄然袭来,她便倚着背后粗糙的树根,合眼沉沉睡去,衣襟间一枚野果悄然滚落草地。
火狐闻声睁眼,目光在她沉静恬淡的睡颜上停留了许久。百年光阴流转,原以为尘缘早已斩断……
她,似乎比从前安静了许多……
思绪不由飘回初遇之时。或许,这更接近她原本的模样?
只是,神,怎么会那么悲伤?
再看那枚被她尝过又丢弃的果子,以及她方才试图生啃活兔的行径,又忍不住在内心犀利的蹙眉——这百年间,她是成野人了吗?到底是谁教了她这些乱七八糟的?!
……
江欲醒来时,暮色已深。见那枚咬过的果子和兔子皆被服贴的圈在狐尾之中,果子上还多了几个兔牙印。
似乎……也太能睡了。
晚风带上了凉意,江欲忍不住拢了拢衣袖。
火狐也被风惊醒,禁锢一松,幼兔便头也不回的冲进了草丛。
两人都未理睬,仰头望着天际渐渐浮现的星子,随心所欲,仿佛身旁之人在与不在,并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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