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左右闲着无事，林君觉得与其继续枯坐乱想，倒不如出去活动一番。前几日外出采买时他听人说东荒泽生有一种异草，对治疗头疾效果非凡，只是那里总有司徒门人滋扰，所以鲜有人去采摘。
　　毕竟药王谷弟子，大多视东荒泽为禁地，而那也并非什么罕见的绝世灵药，犯不上为此冒险。
　　但这些对于此刻的林君而言似乎都不重要，他只觉得自己若是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当真要发疯了。
　　索性当即背上药娄，朝着东面而去。
　　方渺赶得不巧，带着人过来时林君刚好下山，眼看屋里院里杂乱一片，索性倒在院中躺椅上眼睛一闭道：“那个谁，你去把这些都收拾干净了，我听说你会做饭，那再去做个饭，要两荤两素四菜一汤，厨房后面就是禽圈，自己看着弄，做好了再叫我。哦对了，不许用缸里的水，去现挑！”
　　他吩咐完悠哉的晒着太阳睡起午觉。
　　待到闻着饭菜香味再醒过来时，已是落日余晖，这一觉睡得舒爽，方渺起身懒懒抻着腰打了个哈欠：“嗯……闻着手艺不错嘛！”
　　见他如此漫不经心，忙了一下午的年轻人终于擦汗抱怨起来：“那你什么时候才给我解毒。”
　　“嗯，不急不急，要慢慢来。”
　　“你说的这还是人话吗！”
　　“怎么不是人话了，你看你中的毒别人都解不了，只有我能解，那你是不是得巴结好我？不是有句俗话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吗？你一个军爷，总懂这句话吧。”
　　“……行！”
　　听他咬牙切齿的挤出这个字来，方渺笑嘻嘻地坐在桌前，又觍着脸支使道：“你去拿三副碗筷过来。”
　　“三副？不就我们两个人吗？”
　　“等会儿这屋主人就该回来了，你可别说这桌饭菜是你做的，这是我做的，听懂了没？”
　　“……哦。”那人顶着一肚子火，将三副碗筷拿来，坐下灌了两碗水继续抹汗。
　　与他不同，方渺干干净净地坐在旁边，慢条斯理道：“你看，这毒不就已经解了一点了吗？”
　　“……你说什么？”
　　“信我，多运动，多出汗，对你有好处。”
　　“那你不早说！”他说着唰的一下起身，原地板撑操练起来。
　　“欸，你也用不着这么拼命吧！”
　　“你懂什么！我得赶紧治好伤，再回营里去！”
　　他边说边练，方渺就在一旁坐着看看他，看看菜，再看看门口。
　　然而直到日落月升，等到一桌好菜凉的彻底，林君还是没回来。
　　“行了行了，起来吧，都做了一千多个了，你不累，我看着都累。”方渺心烦的摔下筷子：“娘的，这人去哪了？！”
　　眼看夜色渐浓，方渺实在坐不住了，此前林君的毒刚解，身体还虚得很，况且他做事向来稳重，断不可能什么话都没留下便离开药王谷。
　　“你到底是在等谁啊？”
　　“一个混账王八蛋！”
　　“……看上去文绉绉的……怎么骂起人来比兵痞子都难听……”
　　“兔崽子你说谁呢！”方渺刚要动手，便听到院门响动，急忙跑出来一看，只见林君正慢悠悠地走进院里。
　　见人没什么大事，他也松了口气：“你还知道回来啊！怎么不死外面算了！”
　　方渺边骂边迎上去，一打眼便瞥见他身后的背篓里杂七杂八的一堆草药。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在外跑了一整日，林君本就四肢发沉，这时再被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整个人头昏脑涨恍惚道：“我闲着无事，听说东荒泽有治疗头疾的良药就想去采一些回来，看看能不能给你师父用。”
　　此话一出，方渺顿时哑然，又见他声音有气无力，满腔怒火也强压了下去，烦躁道：“嘁，多此一举。赶紧进屋，让我看看有没有伤着。”
　　他说罢扶着人进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
　　过程中，林君实在体力不支昏了过去，由着方渺摆弄天明才缓缓醒过来。
　　“……我……”
　　“你什么你！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找死的人！自己被蛇咬了都不知道，还好蝮蛇毒性不大，要不然你还想让我给你收两次尸不成？”
　　林君刚醒过来耳边就被方渺吵的嗡嗡乱响，郁闷的拿被子盖住脑袋，闷声道：“谢了。”
　　“你这是谢人的态度吗！你……”方渺气的正要开骂，便被敲门声打断，深吸了口气道：“滚进来！”
　　“……你看看这药熬成这样可以了吗？”年轻人没经验，索性直接端着药锅进来，生怕把药煎坏了影响效果。
　　方渺见状，气得直翻白眼：“你们御军府的人都是猪脑子吗？五碗水煎成一碗水，听不懂？”
　　“懂，所以让你确认下。”
　　“我……好！可以了……去用细布滤掉药渣再端进来吧！”方渺气得咬紧后槽牙，扯着僵硬至极的笑容回道。
　　年轻人听了端着药锅没动，反而磨磨叽叽道：“那个……林大哥他好点了没？”
　　“哦，你不提我都忘了。”方渺愣了下，隔着被子拍了拍道：“林君，他说他认识你，你看看你认识他不？”
　　林君依言探出头来，只见面前站着的青年约莫十七八岁，瘦瘦高高，皮肤黝黑，眉目是有些眼熟，但又怎么都想不起在哪见过：“你是……？”
　　“林大哥！我是小波啊！以前家住在长洲城郊的，你还救过我和我娘呢！你还记得不？”
　　“……哦……是你啊，记得。”
　　他这一提，林君倒也有些印象，只是不想才几年过去，当初那个稚气未脱仓惶无助的小孩子，竟已长得如此高大健硕了。
　　“你娘还好吗？”
　　“……我娘她已经去世了。”
　　“……呃，抱歉。”
　　“去年秦云反贼在城郊闹事，四处烧杀掳掠，我跟我娘逃难时受了伤，好在有御军的杨将军搭救才活了下来，只是我娘她身体不好，最终还是没熬过来。那之后我就加入了御军府，发誓要成为跟杨将军一样厉害的大英雄，保护其他的老百姓！”
　　“原来如此……你能有这样的抱负，你娘九泉之下一定也很欣慰。”
　　“嘿嘿！我听说林大哥你身体不太好，你放心，方大夫这人就是嘴巴坏了点，他医术很好的，连我都能治的好，林大哥你也一定很快就能痊愈的！”
　　本来听两人叙旧，方渺不打算掺和，哪知不说话都跟着倒霉，才消下去的火瞬间又冲上脑顶：“……嘿？你这个兔崽子，当着小爷的面说坏话，找死是不是？！废话这么多，赶紧给我滚出去把药弄好，不然林君什么时候才能喝上药。”
　　小波见状，朝着方渺挤了个鬼脸，端着药锅转身笑嘻嘻的离开屋子，临走还道：“林大哥，你好好休息啊，晚上我给你做好吃的！”
　　“滚！”方渺怒喝一声，随手抄起床边的枕头朝他扔了过去。
　　林君见状无奈道：“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置气。”
　　“狗屁孩子，这小兔崽子就是欠打！要不是唐瑾治不了把人扔给我，我才懒得管他死活！”
　　“我看他没事啊，得了什么病？”
　　“牵丝术。”
　　“……就是你说的那个千线宗？”
　　“对。年前秦飞穹长子秦麓带兵突袭御军府，他所在的营三十二个人都死了，就剩下他自己，包括他说的杨将军也战死了。御军府一向守卫森严，此番定是遭了千线宗的暗害。”
　　“……他还不知道吧。”
　　“没人告诉他，御军府把人送过来时，只是托付我们好好照顾。”
　　“那他的身体……？”
　　“他的意志尚算坚定，所受影响不大，只是缺失了部分记忆，但他体内种下的傀儡丝，我试了各种方法都取不出来，现如今需得另辟蹊径克制其不再发作。”
　　“小波是个好孩子，你多费心了。”
　　“得了吧，这天底下最让我不省心的人就是你，还好意思帮别人说话呢！”方渺狡猾一笑，随后又道：“你可知你昏睡的这一夜，一直都在喊某人的名字，那叫一个牵肠挂肚刻骨铭心哟。”
　　“……我……真的？”林君明知他说话一分真九分假，可连日来的心慌意乱早就让他丢了最后一点自信。
　　方渺见状忍不住笑着揶揄：“我骗你做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你对那个姓季的余情未了，偏偏还死鸭子嘴硬。”
　　“我说了，我没有。”林君显然很不愿意承认这一切，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道：“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很对，如果人死了，我这些年吃得苦又算什么？”
　　“呦，那你打算如何？”
　　“既然楚倾是禁阁的人，卧底在君明剑庄始终是个威胁。当下时局紧迫，如若刑天外泄，恐怕会对前线战局造成很大影响，而我也该回去好好算算这笔账。”
　　“嘁，说得这么大义凛然，我看只有最后一句才是真心话吧。”
　　林君见方渺如此讥讽，语气也不由得激动起来：“我虽然出身禁阁，但早已脱离门派多年，如今连小波都知道为国效力，难道我一个有手有脚的大活人，就要在这药王谷里当缩头乌龟不成。”
　　“行行行，就算我说错话了。”方渺撇了撇嘴又道：“那你说吧，想让我干什么？”
　　“帮我易容，我身份敏感，再回去断不能用自己的身份。”
　　方渺抓了抓头发，也有些为难：“要我帮你也不是不行，但你也知道，你那师兄我可招惹不起，回头找我要人，我怎么跟他交代啊。”
　　相处许久，林君一眼就看穿方渺的心思，果断道：“条件。”
　　“嘿嘿……那你先回答我个问题，你这次回去，是不是打算跟那个姓季的和好啊？”
　　“算了，我自己想办法。”林君一听就急了，索性翻身朝墙不聊了。
　　方渺见状赶忙怂道：“欸欸，好商量嘛，那我换个问题，你这次回去，最终总要把事情了结清楚对吧。”
　　“嗯。”
　　“那……你总得以真面目示人对吧。”
　　“方渺，你到底想说什么。”
　　“唉，你也知道，之前为了你这事，我可把君明剑庄的那个小丫头得罪狠了，就连我的小墨子都被扣下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炖了。你这次回去，顺便帮我看看她好不好，找个时间帮我解释解释，别让我再背着这个‘助纣为虐’的恶名行不？”
　　“就这样？”
　　“就这样。至于你和姓季的事，我才懒得管，你爱咋折腾咋折腾，别作死让我没法交代就行。”
　　“好，我答应你。”
　　两人一拍即合，方渺当即笑道：“那你就赶紧把身体养好，早点滚回去匡扶天下，我也好搬回来住，再继续住在药斋，我早晚得被唐瑾那个混蛋气死。”
　　说说笑笑，待到傍晚，小波果然做了一桌好菜，方渺也拿出私人珍藏，三人把酒言欢聊至深夜，其中林君酒量最好，喝到最后看着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两人，心下忽然羡慕起他们还能这样一醉方休。想着自饮自酌无聊，他起身拎着余下的半坛酒，推门走去院中，抬头望着明月皎洁，举起酒坛对着月亮笑道：“月亮啊月亮，你照着世间万条路，看着世人万般苦，那你说人们所说的哀莫大于心死，究竟是不是真的？”
　　四下空寂，明月沉默。
　　“可为何我却觉得，哀莫大于……心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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