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初五一早，父亲便踏上了返程的路途。工厂的假期不好请，父亲提早回家过年，返城自然也比往年早。
　　小小的县城还沉浸在年的气氛中，路上的行人虽少，过年的迹象却随处可寻。从小区过桥到长途车站的路上，满地的爆竹碎屑，还未清扫，空气中烟花燃烧的气味，弥散在薄雾中，连穿流而过的小河也慵懒得不想动弹。
　　车场上却十分地冷清，在这清冷的早晨，这里本就不该是热闹的地方。等待出发的乘客寥寥无几，候车大厅的大门锁着未开，车场上停着的长途车的车门却开着未锁。
　　没人检票。四人上了车，在父亲的身边围坐，等待着发车。
　　父亲提着来时的行李，一个手提旅行包，将它放在身旁的空位上。如此早地返城，唯一的好处便是不用与人拥挤，此刻，整辆车上只有他们一家四口。
　　父亲在座位上坐定，看着身边相送的家人，家里的年过得索味，此刻又要比别人更早地分别，他的心中充满着歉意。
　　车里的空气浑浊，密闭了许久的车厢内，混杂着各样难闻的气味。前排座位上，母亲正努力地拉开身边的窗户，让车外新鲜的空气进来。车窗的玻璃生硬，在母亲努力的推动下，咿呀作响。车厢的另一侧，老陈默默地坐在父亲的面前，看着父亲，目光仿佛将他穿透，不知在何处聚焦。每次为父亲送行，爷爷脸上的表情总是阴沉，两侧的腮帮子不时地鼓囊着。
　　轩怡拿着手帕，扫了扫座位，确认了表面的干净，才在座位上坐下。有些动作，已悄然成了她的习惯，就比如确保坐的地方干净，不在屁股上留下痕迹，又比如坐下时，随手将裙子或裤子的后片抚平，性别的改变，让她不能像男孩子般那样随意。
　　父亲的目光落在了轩怡身上，跟随着她身体的动作移动。高中这三年，女儿已从女孩长成了姑娘，不再懵懵懂懂，也不再缠着他问东问西。女儿的变化太快，让他追赶不上、力不从心，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隔膜，使得他无法走近，他知道，如今的状况是自己造成的。可又能说些什么。现状无力改变，即便忏悔也于事无补。他微微地动了动嘴唇，哽咽在喉，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迎着父亲的目光，轩怡的心中一阵憋闷，眼前的父亲憋蓄着情感，仿佛沸腾的气泡，不断地膨胀着自己的身子，却找不到出泄的口子。感受到父亲目光中的复杂，她伸手搭在父亲的手上，轻唤了一声，“爸！”
　　也许是女儿手上的温暖让他动容，父亲的眼圈一红，微微有了泪花。他努力地眨了眨眼，将泪水忍了回去，又扯了扯嘴角，勉强地挂出笑来，“轩，好好照顾自己，今年高考后，你和爷爷一起到爸爸这边来。”
　　父亲的话语不多，轩怡却能感觉到父亲饱含着的情感，亏欠、内疚、自责与无能。她点了点头，不愿当场忤逆父亲。
　　没了奶奶的哭哭啼啼，一家人连送行都少了气氛。轩怡和父亲说了些注意身体，一路平安的话，两人间的对话平静而周全。爷爷和母亲都默默地听着他俩的对话，没有插话。
　　陆续有乘客上车，各挑了位置远远地坐下，不一会儿，司机也上了车，将车子发动了起来。到了出发的时刻，爷爷起身，一家人一同下了车，站在车外与父亲道别。
　　算算时间，春节与父亲相处的日子，竟是比往年一点儿也没有增加。

　　母亲在父亲走的第二天也回了城。
　　依旧是送别的清晨，却有了风，带来阵阵淡淡的硝石气味，石桥上的爆竹碎屑，随风而动，在轩怡的脚边打着转。轩怡手挽着母亲，行走在通往长途车场的路上。桥上的风有点儿大，母亲解开脖子上的围巾，将轩怡的脖子也围了进来，两人共同围着一条围巾。
　　脖颈上的围巾，带着母亲的温度，轩怡看向母亲，笑得暖暖。那条围巾，她早已识得，紫色，映衬出母亲绝佳的气质。
　　“好看！这条围巾你戴你身上好看，看来我得好好的给你搭配搭配。” 母亲看着轩怡，十分肯定地说。
　　轩怡却是眉头一皱，一幅生无可恋的模样。今年过年，自己的衣柜已被母亲带来的衣服所塞满，从短袖到长袖，从裙子到大衣，真是将他的衣服里里外外、彻彻底底地换了个遍。更为恐怖的是，每件衣服都在母亲的监视下，穿了个遍，轩怡稍稍地流露出一点怨言，便受到母亲更大的“虐待”，只得做一只乖乖的绵羊。
　　“乖，别不耐烦，你也不看看你是谁生的。”母亲一脸的谄笑，哪里还有人前秀雅的模样。
　　停车场里依旧清冷，候车的人屈指可数。她们在车场上寻得了要乘的车辆，上车等候。
　　整个春节，虽然每天都和母亲在一起，可与母亲的独处交谈的时候却是不多。母亲上床时，她在读书，母亲睡着时，她还在读书。
　　母亲没有打扰，总是靠在桌边的床上，拿着本书看着，安静地陪着。灯光明亮，带着暖意，屋里的洋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在母亲的身边，时间仿佛走得很慢，被拉得漫长。母亲的怀抱总有种魔力，让轩怡疲惫了一天的身体，一钻入母亲的怀里，便能很快地睡着。
　　车上只有她们两人，即将到来的离别，让轩怡难舍难离。两人促膝而坐，竟是一时无语。来车站的路上，两人聊了许多，关于轩怡的学习，关于沪城的变化，关于奶奶的回忆。此刻，母亲却默默地看着轩怡，面带笑意，手抚着她，整理她身上的衣服。
　　“轩，高考后，到妈妈这边来，沪城的机会不比南方少，还有你从没见过的外婆，她年岁大了，老跟我念叨着，很想见见你。”母亲看着轩怡，态度郑重。
　　母女间这样的谈话，次数不多，可每次回来，母亲都会与她这般谈话。轩怡深知这是母亲对她的期望，以及这对母亲的意义。只是她不是那个塔下村的女孩，身体的依恋无法战胜脑中的疏远。他们共同拥有的，只不过是四次短暂的相聚，而再长远的记忆，却已支离破碎，模糊不清。
　　到了发车的时刻，汽车发动着，缓缓地向着大门开去。
　　母亲探出窗外，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轩怡。刚才，母亲的询问没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此刻，母亲远去的身影显得落寞。轩怡跟随着汽车，追到车场大门外，直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才停下追赶的脚步折回。
　　车场外桥头处，老陈倚杖伫立，向着长途车远去的方向。轩怡走到爷爷面前，他却恍若未见。
　　“爷爷，妈妈走了，我们回去吧。”轩怡挽上老陈的手臂，劝道。
　　老陈点了点头，良久，却依旧站着没有动。

　　县城的春节比之塔下村平淡了许多，过了初五，拜年的人渐渐地少了下来，过了初六，家里便与平常无异。爷爷恢复了往常的作息，大部分的时间里，一个人坐在厅里，看着屋外，若是有人来访，便直接递上茶去，若是无人拜访，便独自饮茶。轩怡也如爷爷一般，埋头在自己的书桌前，除了正常的吃喝拉撒，便没有再离开。儿时的玩伴，相约着爬了次山，便因各家各事而难以再聚。反倒是鼠子，整个春节期间，轩怡见得最多。他几次来寻轩怡，两人在房间里讨论着题目，常常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一个下午。
　　年过十二，到了木头出发的时候。今年回城，他们比以往提早了几日，为开年新的事业早做准备。
　　添了名头，得到了塔下陈家的认可，两人的脸上都有了光彩。从小区到车站的路上，木头逢人便拉着秋萍和他们打招呼，而轩怡便成了最好的见证人。看着前方和木头说说笑笑的虎子和鼠子，秋萍亲密地挽着轩怡的手，一路上说着悄悄话，对待轩怡如同闺蜜一般。一众人的玩闹一直延续到了车场。
　　等车的时候，男孩们为即将到来的国土回归而倍感自豪，对由此产生的时局影响而争论不休，轩怡则被秋萍拉着普及当下流行的衣着搭配，为在城市里存活，得到城市的认可而规划设想。
　　这样的送别，没有失意，大家谈论着各自前景，充满着希望，是轩怡喜欢的模样。再过半年，自己也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去往那令她魂牵梦萦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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