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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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鸟声悲(14)


      士兵举着火把奔过,火焰的暖热迎面烘了会,初冬的冷风就回到皮肤上。

      不仇琉抱着打烂裘罗也要击退望青人的决心,把整个后方都压上来,甚至她自己也上场了,彻彻底底地破釜沉舟。交战界已经成了绞肉机,尸体快在裘罗平坦的国境上堆出沟壑,双方都杀红了眼。

      这一战不胜,不仇琉就没有日后可言了。

      氏族被她得罪了个彻底,裘罗平民也尽数赶上场,裘罗东部十室九空。

      如果不仇琉赢了,那么这建立在尸山血海上的威信,再加上天君给她的援助,裘罗就依旧是她的囊中之物。

      相对地,望青也是这样。

      赢家应有尽有,输家一无所有。

      谁赢,谁就得到一整个裘罗。

      这如血残阳下的,北部最好的马场。

      而陈远山有绝对的信心能赢下战争。

      北国当然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养马,被各路摄政王来回争抢的马场其实只有南部的小部分地区。

      再北,裘罗就只是一片冻土雪原,它的冬天不比西北温和。望青人从西北走出来,冬天就是她们最好的盟友。如今即使不到深冬,气候也是南兵无法忍受的。

      陈远山并不觉得昭宁郡王有本事让每一件质量合格的寒衣都发到士兵手里。

      陈远山站上城头,她巡视一圈,有个行色匆匆的稚嫩面孔从她边上跑过。将军叫住她:“站着。”

      那个稚嫩的面孔退几步回来,冲她拘谨地行礼:“见过将军……”

      陈远山摆摆手,问她:“你们还忙着吗?”

      那人点点头,眼下青黑一片,她说:“忙。娘娘料事如神,果真起了疫病。好在这批随军医士够多,我们忙得过来。女君带着支援来了,药品也不缺了。将军您放心,不会出现大规模减员的。”

      ……流行病。

      裘罗的地理位置太似曾相识,祁访枫一下就想起来某个以军事和某场失败著称的旧时代皇帝。

      他败给另一个北国的冬天、瘟疫,以及他的自大。

      祁访枫自认为没什么军事天赋,做不到把战争当成体育比赛,用自己的智慧与其他国王、指挥官较量。她很谨慎,而士兵对寒冷有足够的抵抗力,那么医生就是她能给出的最后支持。

      她特地多抽了好几批随军医师,连学校里混日子的学生都拉上场,防的就是流行病。

      ……真让她料到了。

      死魂疫之后,是一场真正的疫病。

      士兵开始出现嘴唇发青,口干舌燥,口渴难耐,眼睛充血、目光呆滞,持续出现干咳,并伴有黑色恶臭的腹泻,失去对肌肉的控制,明显的皮疹,严重的头痛,恶心,发冷和肌痛。

      但一切都是可控的。她们有数不清的医生,还有愿意出手的大妖,这场疫病很快会得到控制。

      ……但旭华军呢?

      陈远山忽而叹了口气。

      这口气是没必要叹的,毕竟这些天来她打了几场胜仗,论功行赏时有话可说,王上问起时也脸上有光。即使几场胜仗赢得不算出彩,没什么传奇故事,更没有谁光芒万丈地脱颖而出,可它们到底是胜了。

      怎么平白叹起气来?是嫌赢得不够神气吗?

      那个实习医学生就问她:“将军,怎么了?”

      陈远山说:“我在想,今年能不能赶回去过个春节。”

      实习生安慰她:“定是可以的!”

      陈远山笑了笑,没说话。

      她赢了几场,相对地,师古秋就输了几场。

      北路进展不错,南路虽没有太大战果,可也将宗政敏牢牢拖住。

      这次东征已经打了快一年,双方的士气都无限低迷。

      望青人的情况稍好一点,她们身后是故乡,时不时有亲人的信件连着衣裳送来,字字句句关怀,那针脚精致的寒衣裹上身,勇气与期待就回到了身体里。

      再者,她们是不怕死的。

      活着有战功,能给家里赢来犒赏,死了也有丰厚的抚恤,她们不必担心战场以外的事。

      风吹着冷了,就摸摸母亲姐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衣裳,喝一口酒,身上暖融融的,天上的圆月从一轮变成两轮。紧接着,世界陷入黑暗,再现光明时,她们就能心无旁骛地去杀敌,让敌人的热血取代酒,温暖自己。

      旭华军没有这么幸运。

      这种幸运也无法睡一觉就降临。

      陈远山看着远天的圆月,她说:“睡了也不会有,那就别睡了。”

      士兵听不懂,茫然地问:“要准备进攻吗?小人这就去击鼓!”

      陈远山说:“不打仗,给她们唱首歌听。”

      如今的北路要尽量少死人,最好能巧妙地获得胜利。

      ……

      南兵的故乡远在万里之外,举目无亲。

      她们并不是一开始就举目无亲的。

      官府征兵时也会有意把亲属编队在一起,最开始,她们在裘罗也算有能相依偎的存在。可打几场仗,散兵入田再征召,又打几场仗,她们就举目无亲了。

      她们本也是王军,单拉出去打普通士兵都是绰绰有余。

      天君灭了她们原先的主君,重新收编她们,再一股脑塞到裘罗。忠诚谈不上,但赏赐还能收买的效力。可南兵们好不容易克服水土不服,打了几场胜仗得赏几亩薄田,正要好好过日子,凶神恶煞的望青人突然杀过来了。

      在战壕里熬着日子,亲人又一个个死去了。

      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她们一开始是恨的。

      这恨就化作了动力,促使南兵发了疯地向望青人复仇。

      但仇恨是会燃烧殆尽的。

      又一次从混战中幸存下来,浑浑噩噩地领了餐,暖洋洋的食物下了肚,南兵正要转头对亲人笑一笑,忽然就看见一张陌生麻木的脸。

      于是,她们哭了起来。

      在压抑的哭声中,南兵对望青人的仇恨也变得陌生。那因仇恨蓬勃的战意熄灭了,紧接着就是避战、怯战,最后消失在山林里。

      军官花了许多心思才止住采薇而食的风气,因此格外警惕军营中的哭声,那往往是哗变的前奏。

      南兵连哭也不能了,她们一哭,士官就要来打骂。

      裘罗人往往就远远地围成一群,讥笑着回头看她们。

      吃着好的穿着好的还来哭哭啼啼,过不下去就把饭菜让出来,寒衣脱下来,她们还要过呢!

      这是不可能的。

      宗政王室的王军早就打没了,宗政敏手上的是她自己的私兵。现下军中的裘罗人都是没经过军事训练的平民,战斗力有限,要想有多好的待遇就是天方夜谭。

      至于被逼着上战场的氏族小姐们,她们能吃好穿好,那是郡王心善,给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享用自家财产的机会。

      ……怎么,你也是簪缨世家,累世阀阅,有数不清的财产?

      ……没有就受着,军中给什么,你就用什么!

      ……氏族军?人家世代为奴,是小姐们的家生子,有主子赏是理所当然的。怪只怪你没那个好命,当不了豪族的奴婢。

      ……

      哭泣被发现的南兵挨了军官一顿骂,拖着老狗似的身躯回到军帐,蜷缩着身子挤在大通铺中。她动作幅度有些大,睡得不安稳的同袍被吵醒,就没好气地骂一声,卷着被子继续睡去了。

      南兵木木地躺下,手里握着女儿留下的小布偶。左右太挤,她连蜷缩都做不到,只能紧紧攥着,那只手颤抖着,布偶也跟着颤抖,仿佛要代替心脏跳动。

      她就要睡去了,在那片单薄混沌的梦里。梦中没有血肉,没有惨叫痛哭,只有黑而静的夜空,她在庭院里给她的孩子唱歌。

      “月光光,照池塘……”

      歌声幽幽,夜色凉得像一汪池水,月光落下来,白波逐墨,云翻云卷,水光在天,天色在水。

      她躺在摇椅上,不知天在水,梦压河,呢喃似的哼唱绕在耳际。

      扎着发髻的小丫头跑过来,怯生生地喊她:“阿妈!”

      池塘凉且静,蚊虫追着灯烛,她举着蒲扇轻轻打,一双小手越过蒲扇,捧了只布老虎到她眼前献宝。

      她眨眨眼,就要看清那只小布偶了。

      母亲睁开眼,眼角流过泪,先温后冷,混着黏腻的汗渍,让那一小块皮肤刺痛起来。

      “……问娘短,问娘长,问娘此去何时返?”

      ……那不是梦里的声音。

      南兵心里升起一股哀恸的期望,她努力去捕捉那些声音,怕听不到又怕听到。

      她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那歌声终究只是歌声,只有歌声。

      歌声之后,就是哭声了。

      第一个压抑不住啜泣的人出现,号啕大哭的响动就掀翻了军营。

      ……

      师古秋被喊醒了。

      副将急匆匆地跑进来,为她更衣披甲,说道:“将军,营啸了!”

      将军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眼也是空的。

      在此之前,她做了一个梦。

      副将正在她耳旁焦急地解释着前因后果。

      师古秋深吸一口气,北部冷干的空气让她喉与肺涩得生疼。将军站起来,拿着兵器出了军帐,军营那混合着血汗的气味就扑鼻而来。

      她握紧了兵器。

      最先乱起来的是一些南兵,而后是更多南兵,士兵开始发疯叫喊,卓越的战斗能力全部施展到同僚身上,引发了又一轮混乱。

      军官们在歌声响起时就有预料,因此南兵的混乱勉强得到镇压。她们正焦头烂额着,新的危机就扑过来了。

      营啸的第二波高潮是裘罗人。

      她们听不懂南方的童谣,但南兵的疯狂感染了她们。平民率先恐慌起来,为混乱添砖加瓦。

      而后是浑水摸鱼的氏族军,她们原本是不那么慌的,但小姐们说:“干脆就让旭华军乱起来!”

      于是氏族军就见缝插针,砍死一个南兵算一个。有些人演着演着,也被那疯狂的氛围裹挟,真正成了营啸的一分子。还有些人格外机灵,从小姐们的表情中读到言外之意,就逆着人潮奔到营寨门口。

      她们隐在暗处。

      师古秋组织着军官,大步跨过尸骸,余光瞥见伤病营,那里有数不清的疫病感染者。

      火光映在她脸上。

      她想,只要稳住这次营啸,次日士兵避战她也有办法……

      她对副将说:“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很快,营寨的大门被踏破了。

      望青人像进了羊群的狼,配合默契地分割包抄,下手毫不留情。杀过一波,她们就往后退,一个令南兵熟悉的声音就高声道:“丢掉武器!蹲下抱头!缴械不杀!”

      南兵先是乱了一回,又被杀了一回,彻底失去了战意。士兵纷纷丢开武器,刀刃落地映出寒月光,金属敲击声此起彼伏,混乱的军营中水波粼粼,翻涌着银白的浪。

      更多士兵惶惶地蹲下,她们的哭声被淹没了,因为这场投降还没结束,还有人在扔掉兵器,不断制造声音。军官们试图杀出一条生路,被望青人以杀止杀地挡了回去,也只能面色铁青地举起双手。

      士兵钳住了师古秋的双手,反剪至身后。

      火把支起,映出一条通透的路,马蹄笃笃踩着,顷刻就到师古秋面前。

      望着马上的陈远山,师古秋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鼠雀之辈!”

      “我们将军教过我一点。”陈远山招招手,两个士兵一左一右站定,分别捧着印鉴与酒壶。

      她说:“看不起敌人的前提是自己已经赢了——否则,被鼠雀之辈打败的你,算什么?”

      陈远山抬了抬下巴,说道:“选吧。”

      师古秋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军营,天中浓云,还有云后的冷月,最后落定在两个托盘上。

      火光映出印鉴的莹润玉色,也映出酒壶的冷冽,各个如月一般。

      ……

      流辉过云,天光大亮。

      陈远山走出中军帐,疲惫地长舒一口气。

      “执政官到了没?”她问。

      侍从说:“已在城主府了,卷宗田册也都送了去,将军无忧。”

      陈远山点点头,她忽然想起什么:“原先那几个郡守是不是还在——算了算了,让执政官头疼去。告诉她,此战氏族有功,让她行事注意点,别的我不管了。”

      侍从应了,又陪她处理了一早上事务,实在忍不住好奇地问:“隆武侯的营寨在诸多营寨中心,将军是怎么杀进去的?”

      “杀进去?”陈远山嗤笑一声,“我又不是岱王,一剑当不了百万兵。”

      侍从问:“那您是怎么做到的?”

      陈远山说:“旭华军自己会给我开门。”

      “咱们去年打了一场,中间还歇过。旭华军一路从南打到北,跨了整个大陆,先是打苍栾,又在高泉受挫,最后马不停蹄地直转裘罗,然后又要面对我们。”陈远山说,“她们真的已经打了很久了。将军也好,士兵也好,都累了,打不动了。”

      侍从若有所思:“那隆武侯呢?娘娘说,她跳槽过好几次,那她怎么不降咱们?”

      陈远山顿了顿,叹道:“她也累啊。”

      望青军感受的一切,旭华军也在感受,她感受的一切,师古秋也在感受。陈远山绝对尊重敬佩这个对手,毕竟换了她到那个位置上也未必能稳住这么久。

      只能说,战争是公平的赢家。

      ……

      北路的仗还没打完。

      陈远山让全军歇了三天,调换补充兵力,将占区的事务交接给执政官,准备继续往东进攻。

      师古秋死了,不仇琉却还没。

      娘娘和将军下落不明,如果宗政敏赶在沈列之前找到了她们,那陈远山必须拿得出份量相当的筹码来换人。

      昭宁郡王无疑是一个好选择。

      北路军废了,氏族叛了,不仇琉的背水一战已经接近穷途末路。她现在能倚仗的除了一支私兵就是自身修为。

      陈远山一边命人搜索这支私兵的踪迹,一边在使徒中挑人。应对私兵是军队的事,对付一个修行者,她必须要找使徒或大妖。雾容仙早有威名在外,可不仇琉到底多强,陈远山心里也没个底。

      她想,实在不行,只能请沙棠女君再缓一缓请神阵的事。

      ……

      祁雪青被勒令“坐月子”了。

      娘娘不许她乱动,洗冷水,更别说出去打猎。祁雪青拗不过她,只能眼巴巴地等着人回来,时不时扒拉一下嘤嘤叫的小崽子。

      小猫崽长得很快,没几天的工夫就从没毛耗子长到初具猫型,就是运动细胞不是很好,总是四只脚各走各的,然后啪叽一声跌到地上。

      祁雪青唯一的乐趣就是把它四脚朝天翻过来,看小猫崽使劲扑腾急得嗷嗷叫,好不容易爪子着地了,没走两步又被翻过来,如此循环往复。

      往往祁访枫提溜着弓箭和猎物回来时见到这一幕,就会骂她。

      今天也不例外。

      祁访枫背着弓箭,手里抓着好几只兔子,一看祁雪青又在玩猫,气得一兔子砸她脑袋上:“跟你说了不要玩孩子!”

      兔子的脖子被撞歪了,祁雪青安然无恙。女妖赶紧把孩子推了个踉跄,几巴掌赶到人类脚边,让它叫唤两声吸引注意力。

      祁访枫又是一阵血压升高,小猫崽已经从头晕目眩中清醒过来,傻乎乎地张嘴啃她的靴子。

      人类就没空管小猫崽的缺德亲娘了,把巴掌大的猞猁幼崽捧起来揉揉,哄得毛茸茸摊开四肢,不一会又亮开嗓子嗷叫。

      祁访枫拿兔子肉喂它,看它吃得满脸血糊糊。

      祁访枫迟疑道:“真的是这样喂的吗?”

      她怎么记得兰生几个当年都是要喝奶的?

      祁雪青知道自己的信用有点破产,但她还是开口了:“就是这样。有钱人家讲究,自然要准备一大堆,没条件就随便养养,其实也差不多。”

      祁访枫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成吧,回去再说。”

      喂过幼崽,祁访枫就坐下来,擦着从战场边缘捡来的刀弓,心不在焉。

      一只烤熟的兔子忽然怼到鼻尖,祁访枫吓了一跳。

      祁雪青说:“吃吧,吃饱上路。”

      祁访枫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祁雪青挠挠头,一脸茫然。

      祁访枫又叹气了:“你说说,怎么走?”

      祁雪青说:“直接冲。”

      “……什么?”

      她说:“岱王能杀,我也能。杀进军阵里,从东杀到西,杀穿它。末将一路护送您,直到望青军接应。”

      祁访枫看了看她,说道:“我不是小娃娃,不可能让你揣在怀里带走。”

      祁雪青思考了一会,她问:“这也是那本史书的内容吗?我回去定要看一看。大陆上竟有过这样的奇人。”

      ……没有那种史书给她看,除非祁访枫能默写出《三国志》。

      圣通王说:【“如果你不想听她的,其实也还有办法。”】

      【“……我不能用它。”】祁访枫说。

      祁雪青还在等回复,娘娘就说:“你要答应我,活着回去。”

      祁雪青说:“末将一定护娘娘周全。”

      “不单是我,你也要活。”祁访枫说,“你必须要活。”

      祁雪青顿了顿,她的嗓子平白有些哑:“这很难。”

      “那就给我攻坚克难。”祁访枫道。

      祁雪青垂着脑袋,良久之后,她抬起头来,神色坚定,正要开口说话。

      祁访枫举起一旁睡得正香的小猫崽,说:“它也要活。”

      祁雪青:“……您还是让我吃了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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