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弃子

　　岳五所说的册子就在那间竹屋里。

　　破门而入的一刹那，映入眼帘的，是蚁穴般的情境，墙上，架子上，甚至于角落里，都堆满了画册，除此之外，还有供人歇息的躺椅，茶具，和蜜饯，四处都散发出阵阵霉味。

　　门边有一桌案，上头摆满画具和色彩。望涯走近一看，有幅尚未上色的画，画中有一小娘子衣着凌乱，眉目含情，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持草药。角落中已有标注:刘氏三娘春夜采药图。

　　刘氏三娘，名为刘曼，年十九，去年才嫁为人妇，就住在鱼街，同姜亭家隔了两座房屋。望涯收船税时同她攀谈过几句，不会说官话，一双眼睛十分灵动，总是笑盈盈的，说话轻声细语，有时望涯并听不见她说话了，还以为是虫子在嗡嗡。

　　望涯将册子合上，转身朝叶春道:“叶县尉，此处你怕是不便停留了，清点整理的还是我来罢，为保公正，请求县衙在册稳婆同我一起清点。”此话说晚了半步，叶春已经仓惶合上手头的册子，往外走了两步，却又折返喊走了其他衙役，让望涯也从屋里退出来，等公正来了再做清点。

　　叶春脚步匆匆赶到魏冰跟前:“魏大人，赃物涉及闺阁之事，清点事宜大抵得由望主簿和稳婆来办。”

　　魏冰了然:“那便请两个稳婆来，虽得规避，但清点时也得有人在场。望主簿审理此案时是否有用到书吏？”

　　“是有，一个叫宋闲的。”

　　“正好，让他在场记录，防止上头复核时以此做文章。虽在场记录，但他不得过目赃物，一切人出入竹屋都得搜身，以防夹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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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只有阵阵的翻纸声，偶尔稳婆会发出几声夹杂着愤怒的叹息。

　　望涯挽着衣袖，浑身都出了一层细汗。

　　每有一本册子经过人手，宋贤就得记录一回，因此并不敢松懈。

　　三日后，宋贤记完了四本册子。

　　望涯在上呈的文书中写下:耗时三日，清点毕。计画册二百九十七卷，其中可辨良家者三十一，余者不详。茶具、蜜饯等物若干，系长久经营之证。抽取画册共十卷，悉数封匣。

　　在走出竹屋的那一刻，有位稳婆轻轻扯了扯望涯的衣袖:“小望大人，这些娘子老妇见过七成，都是良家女子，还请大人一定要重判歹徒。”

　　望涯拱手:“魏大人定会秉公办理的。”

　　稳婆走后，望涯也回到县衙，这三日她几乎未曾合眼，人在走，魂也在飘，但她还不能歇下。画册中，有一式十册的，也要一式三册的，由此可得，岳五一式会绘制多份，有些存在屋子中，有些则会卖出去，可具体卖了多少，卖给了谁，并无记录。

　　叶春才从刑房出来，忽然察觉到一阵阴气，起先以为是鬼，转眼一看，原来是望涯啊，于是道:“查得如何了？”

　　望涯抬手搓了搓脸:“我也想问你来着，王二九手里有无账簿？事关女子贞节，咱们需要把册子尽数追回来。”

　　“账簿是有，可只记了数目便于分赃，至于买家，没有记录。不过我想再审审，总能让他们吐出几个的。”可要想尽数追回，那就难了，此时被追回无异于自投罗网，谁都不是傻子。

　　“往死里审，留口气上公堂就成，左右都是畜牲，不必太留情面。”

　　叶春缓缓点头:“行。”又问:“你上哪儿去？”

　　“找你，现在去找魏大人。”

　　在叶春和望涯各自审理时，魏冰也并未闲着。

　　他的院落，被人翻了个遍。

　　“小望来啦。”

　　望涯拱手，将竹屋有关的文书呈上，等魏冰看完了，又道:“魏大人，原先下官在大理寺时，曾翻阅过类似卷宗，后来府衙是以‘造畜蛊毒’，‘惑乱风俗’等判为绞刑，大理寺也无异议。岳五此番，一罪为强盗，二罪为造妖书妖言，二罪从重，当判绞刑。”魏冰向来都是得过且过，望涯不会让他在这个案子里也是这般做派。

　　魏冰闻言，并未立即答应，而是自顾道:“绞刑，就得同府衙打交道了……”

　　“大人若是心有余悸，不如称病，交由叶县尉或下官去办。”

　　此话一出，魏冰才点头应下:“你说得在理，那便交给叶春罢，他从前也办过这样的事，相对熟悉，刑狱之责也在他。你手里还有船税，商队也还在，过一段时间渔禁就解了，一切都要你从中协调。”

　　望涯这才起身拜别。

　　回到院子里洗漱一番，换了衣裳，又去了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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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肆前并未同前几日一样东倒西歪着人，而是驻足着一队人马，贺川在其中调度，回头看见望涯站在一旁，随即将手头的活计交由他人，转而朝望涯走去。

　　“还当你忘了大娘呢。”

　　望涯一笑:“我是不敢来见，那日瞒着您亲自送微姐上船，后来也没想着知会您，让您操心了。”

　　贺川抬手一点望涯眉心:“你们啊，还真以为我不知道。”一面说着，一面招呼望涯随她回屋搬行李，实际上屋里已经搬干净了，只留下一口漆黑的小匣子，以及几块裁剩下的布料，贺川回身合上门:“我也不是老顽固，非得把女儿挂在自己腰上才安心，活到这把年纪，什么都能看开了。所以并不怪你，也不怪她，若说非要怪点什么，那就怪这片海好了。”

　　布料是陈珠玉领着她下乡收来的，有些陈旧，可翻新后又能卖上好价钱了，她把布料叠好，回头看见望涯。

　　望涯已经同以前很不一样，但有时从前的她还会挣脱躯壳钻出来，看着又像一只可怜的雏鸟了。

　　贺川将匣子递过去:“这是卖鱼干的分成，我先算给你，自己收着，别傻乎乎地贴到衙门里去，听见没有？”

　　望涯连连摆手:“不不，大娘，我明白你们走这一趟风险大，一切等鱼干卖出去再说罢，若有盈利再分也不迟，若没有，我也不好意思拿这一份的。”

　　然而贺川一把将匣子塞进望涯怀里:“你喊我一声大娘，我就不能让你饿肚子，再说，你微姐看准的生意，亏不了。”话音落下，贺川俯身揽了揽望涯:“昨儿听陈娘子说了一嘴东厢的事，那是一群刁民，别同他们来硬的，你在这里没有根基，更无靠山，千里之外那个劳什子少卿如今也不管用了，凡事都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记住了。”

　　望涯应下，低头把匣子抱得更紧。

　　“大娘走了，若是这帕子卖得好，之后是要常来的。孔二郎大抵也是，别省着吃喝……”絮叨的话总也交待不完，直到商队走远了，贺川肚子里还有许多话，这些话她已经同贺微说过千万次，但这回看她远行，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怕她不牵挂，也怕她牵挂，同样的话想尽数留给望涯，可又怕惹人心烦。

　　离别总是伴随着潮湿，旭间县又下了一场大雨。

　　望涯奔回县衙，回到自己的院落，四下无人时，合上门窗，盯着桌上的匣子愣神，忽然眼睛一阵酸涩，她蹲下身去，把脑袋埋进臂弯。

　　她想阿娘了。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匆匆。

　　她起身，看见匣子旁多了一海碗的梅子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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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三轮日月更替，案情终于明了。

　　犯人岳五，初为见色起意，尾随陶氏至其房屋，徘徊几日后凿壁窥视，陶氏惊觉，岳五落荒而逃，然歹心久久不能平息，遂提笔绘画，并将画册转手租于张桥，得三百文，张桥再转手，因此勾结上了东厢的王二九，几人相互勾兑，决心筹建暗坊。

　　掌柜王二九，主收支经营。

　　画匠岳五，主窥探绘画。

　　暗桩王小舟、刘仓等，主传递衙门风声，掩护岳五恶行。

　　张氏等人招揽新客，贩卖画册。

　　东厢九户，二十一口，尽数参与。

　　统共应责三十余人。

　　‘审得犯人岳五，身列编氓，心同鬼蜮。一曰行强盗事：案中强夺姜氏素金耳环一只。虽赃未逾贯，然足迹环伺，人证确凿，已犯抢夺之条，前判决脊杖十七，配流一千五百里；二曰穿穴窥私：凿壁窥陶氏、刘氏等闺闱，依律徒二年；三曰造畜妖画：绘春宫凡二百九十七卷，署良家女讳，鬻市惑众，坐造妖书者绞。三罪俱发，从重而论。依律合处绞刑，没家产。妻岳氏知情不举，杖八十，徒二年。’

　　‘审得犯人王二九，身为编氓，实乃人伦蠹贼。一曰监主受财：鬻淫画得赃百二十匹，按律十五匹绞；二曰教令造妖：指使岳五续绘新册，依律，造意者加一等；数罪并罚，寸磔难恕。念其年迈，合处斩刑，宅第焚毁，三代不得应举。’

　　‘审得犯人张桥、张三，市井黠贾，专营秽业。一曰贩卖妖画：转售淫册六十八卷，依律，贸易妖书者减造者一等；二曰容留造畜：提供雕版、纸墨，按律，从犯同罪。’

　　‘审得犯人王小舟，身充快手，反作贼耳。一曰漏泄公事：屡次通传捕盗消息，依律，徒三年；二曰受财枉法：取岳五钱三百文，加徒二年。决脊杖二十，刺配荆门岛。’

　　东厢涉案判处:

　　匠作王三等五人：依律，工匠减二等，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其余从犯若干: 知情贩卖，各杖八十，徒二年，罚铜五十斤。

　　余者老弱：令保伍监管，岁末呈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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