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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有口难言
我真是不想再见到卢文进，但魏淑玉说出来了，我又没法拒绝。只好问她，你这会儿在哪？魏淑玉说，我在医院打的电话。三建派了一个车过来，我们马上就往家走。我说，好，我接着过去。
我锁好房门下楼，从楼前的小储藏室推出自行车，就骑着朝魏淑玉家赶去。骑在路上我想，前几天还说要离卢文进远点，看来不行。没办法，既然以前是朋友，那现在朋友“遭难”了，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市立二院离三建不远，所以他们两口子先到家。我进门时，卢文进呆愣愣地坐在沙发上，魏淑玉正在收拾家里的卫生。
见我进去，卢文进站起身来，艰难地笑着说了一句：“陈站长，你来了？”
我坐下后问他：“好了吗，你这次感冒真够厉害的。”
魏淑玉给我倒水，一边哼了一声：“原来老吹自己身体多好，结果一个感冒就趴下。”
卢文进尴尬地笑了笑。他知道我俩都在极力避免说到那个“精神问题”。
这才一个多礼拜的时间，他们两口子好像都衰老了十年。尤其是魏淑玉，原来的时候，她脸上又平滑又细腻，可这会儿不行了。现在的魏淑玉，脸色青白不定，眼睛暗淡无神，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说她四十岁都会有人相信的。
现场的气氛也很别扭。我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卢文进是不敢说什么，魏淑玉是不稀得说什么。这样干干巴巴坐了一阵，说了几句天气冷暖的废话，我瞅魏淑玉一眼，用眼神询问：我该走了吧？
魏淑玉看看表，忽然问我：“子华，周启明是不是出发了？”
我奇怪她怎么会知道，一想，明白过来了，因为假如周启明在家，应该和我一块来看卢文进的。
我说：“又下乡了，筹备什么现场会，得忙活好一阵呢。”
魏淑玉马上就接：“你不说一个人住着老害怕吗，那我去你家跟你作伴吧。”
我心想你怎么也糊涂了，我什么说过我一个人住着害怕啊？我看着魏淑玉，她暗地给我使眼色。我明白了，不是我害怕，是她跟卢文进睡在一起害怕。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呢，卢文进一下站起来说：“我，我得找找小周去，晚了的话，我就在他那儿睡。淑玉你别等我。”说完，卢文进就去收拾洗漱用具，并装在了一个手提包内。
我想阻止卢文进，可是没张开口。这是人家两口子的事，我不该胡乱插言。
卢文进提着提包去开门，魏淑玉却又叫住他，说了半句：“要不然，还是我……”
卢文进摆摆手：“我真的找小周有事。这些天，好多工作都耽误了。”说完，他就拉开门走出去了。
魏淑玉不等我开口就解释说：“子华你别说我，我没办法。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子华你想象不到，我这些日子做了多少噩梦，光梦见卢文进掐死我就有好几次，醒来吓出一身的汗。当然，他，不像坏人，他以前对我真的挺好。可是，可是，我真是没法说，我真是没想到啊……”魏淑玉说着说着，捂着脸又哭了起来。
我也没法说，我甚至都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我现在明白了，卢文进是不是纪思远，是不是杀人犯，对魏淑玉说来已经意义不大了。因为，他不是纪思远，他就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超级神经病，他甚至还不如个超级神经病呢。真要是典型的神经病，送进医院就是了，可是卢文进在不发病的时候，比正常人还正常，你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病，你还不知道他下次发病会有什么更荒唐的表现，这不是要把魏淑玉折磨死吗！
魏淑玉哭了一阵之后，自动地不哭了。她向我道谢并让我回去。我不放心，说你自己行不行啊，要不你上我家去吧。魏淑玉说不用，这些天我已经想过来了，再怎么倒霉，我也只能认账。我没事的，你回去吧。
我从魏淑玉家出来，骑车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这个魏淑玉，她叫我来这一趟什么意思嘛！莫名其妙。
我骑车到了江北街，忽然看到卢文进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地朝前走。我有些奇怪，他不是说上徒弟小周家吗，小周家就在公司院内，他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我赶紧捏住刹车跳了下来，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
我前面是个丁字路口，我可以左拐弯，从南杨树街回家。当然我往前走一段，从幸福街拐弯也可以，两条路差不多远近。但现在左拐的话我就能避开卢文进；要继续往前骑，卢文进走的太慢，我很快就能追上他，那样我还得跟他说话。
我在心里念叨，赶紧左拐，离这个超级可怕的人远一点。
我骑上车子之后，却忽然不会拐弯了。我正直地朝着卢文进骑了过去。我直恨我自己，怎么回事啊，陈子华你也神经失常了？不想见他不想见他，怎么又追上去了？
我其实没“神经”。我之所以追上去，是路灯下卢文进那副落寞的惨样让我产生了深深的同情。我的脑海中一瞬间闪现出很多的旧日镜头：
卢文进浑身是土，鼻子流着血，被谭红旗推进了我的办公室；
卢文进笑着指点说：挖鱼塘随便掏个坑可不行，那样渗水；
卢文进帮封志扬干活，一个人就将那沉重的水泥板搬了起来；
卢文进得知我要帮他落户口，红着眼圈说：陈科长，你和周科长对我太好了，我卢文进知恩图报，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们；
卢文进在周启明分到的新房子里东瞅西看，告诉我：你跟启明拿出一个方案来，然后装修啊、搬家啊那些事儿你们就别操心了……
……
现在的卢文进犯了病，可那不是他自己的错，我不能在朋友最关键的时候，将他弃之不管！
好奇怪，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竟然忘记了卢文进的“危险性”！
卢文进听见动静，回头看见了我，很有些意外，他结结巴巴地问：“陈，陈，你怎么，你要回家啊？”他很可能以为我会住在他家，跟魏淑玉作伴呢。
我下来推着车子跟他并肩走。我问他：“你去哪？”
他支吾着，“我，去朋友家。小周他，他母亲在这，我忘了。”
我将车子拦在他的面前，瞪着他狠狠地说：“卢文进，你要是再没句实话，我以后永远也不理你了。”
他赶紧说：“对、对不起，我，说实话。”
“说，你到底要去哪？”
他声音小的像蚊子叫：“我去，火车站候车室，先对付一晚上。”
“你那些朋友呢？就不能借住一下？”
“你觉得，他们还会理我吗？就算他们理我，我还有脸去找他们吗？”
“那你能天天住候车室？”
“明天，我出去租个房子，先凑合一段。”
我深叹一口气，心想，是啊，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我把自行车扭回来，对他说：“我给你找个地方。走吧。”
他连忙拉住我的车子：“不用不用，谢谢你。我一个人好凑合的……”
“少罗嗦！”我将车子朝他手里一扔：“你带着我，去防疫站。快点！”
卢文进看看我的脸色，没敢再吱声。
卢文进用自行车带着我来到防疫站，我去找了住在院里的小苗，她现在是培训中心的主任，而那个培训中心按照站领导的分工是归我管的。我从小苗那里拿了钥匙，领着卢文进上了二楼。
培训中心有七个住宿的房间，里面都是按照招待所的标准布置的。由于这个中心使用频率不高，所以有时候站上职工来了亲属家里住不开，也可以申请到这里住几天，住宿费每天十元，算是站上的一项额外收入。
我打开201室的房门，领着卢文进进去。这是一个三人房间，收拾的还比较干净。我对他说：“我都安排好了，你什么也不用管，你在这儿住着就行。住三五天都没问题。”看看他要张口，我赶紧拦住：“什么也别说，早点休息吧。哦对了，这个点儿开水房也关门了，我办公室还有白天剩下的开水，我给你提一壶过来。”卢文进连说不用，我便说：“那我给你钥匙，你自己去提吧。我那桌子外边抽屉里有点心，你饿了就吃点；里面还有两本小说，你拿来看也行。明天早上你走的时候，把我钥匙锁这屋里就可以了。”我从衣袋中掏出钥匙串，将我办公室的钥匙拿下来递给卢文进。
卢文进没接，他的头扭在一边，身子微微颤抖。我扳过他的肩膀问：“怎么了你？”
卢文进伸出右手捂住了眼睛，泪珠从他的指缝中滚落下来。
我也有些心酸，我忙说：“卢哥，别这样。都会过去的，你别伤心了，啊？”
卢文进猛擦了两把眼泪，突然对我说：“陈站长，我，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就对你一个人说，我就相信你，我说的这句话，你也一定要相信，行吗？”
我赶紧点头：“嗯，你说，我相信。我保证谁也不告诉，我连周启明也不告诉。你放心吧。”
卢文进的神态变得无比庄重，他口齿清晰地说：“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止一句了。子华，我跟你说，我没有神经病，我绝对没有神经病。但是有些事情，是很复杂的，复杂到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我现在没法说清楚，我甚至都没法讲出来。请你相信，我不是坏人，我真的不是坏人，我的神经也是百分之百的正常。我说的这些你相信吗？”
不知怎么，我忽然就相信了一点，那就是，卢文进不是坏人。但是卢文进说他的神经百分之百的正常，我不太相信，我抬头看着他，他也目光炯炯看着我。
灯光下，卢文进的眼睛里，在薄雾般的惆怅后面，是夜空一样深邃和寒星般闪亮的双眸。我突然感到，他的眼光是那般的沉稳，他的眼神是如此的纯净。我没有理由不相信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所代表的，才是那个真实的、立体的、坚毅的、善良的卢文进！一瞬间，我将我与周启明好不容易推理出来的“案情”全部推翻，我甚至怀疑把卢文进“猜想”成杀人凶手的那一幕，就是我做的一个噩梦。
我对着卢文进，缓慢地但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真的？你真的相信我？”卢文进惊喜交加。
我重重点头，但我加了一句：“我相信你现在说的，也相信你以后还会继续骗我。”
卢文进愣了一下，眨眨眼睛，然后才意味深长地说：“终究会有一天，你能听到让你满意的实话。现在真的不到时候。子华你一定要相信一点，今后假如我又在个别问题上骗了你，那也是善意的，是万不得已的。”
我苦笑，非常无奈地苦笑。我简直不能想象，卢文进到底施了什么魔法，能让我相信他说的话，甚至相信他还没说出来的那些“假话”。我产生了怀疑，心想我这会儿是不是有点“错乱”啊？我自己编了一道算术题：现在是九点十分，到明天早上六点，这个期间是多少小时多少分？我马上算出来了，是八个小时五十分钟。这说明我的智力没问题啊？
我看看卢文进，他竟然在微笑，是一种非常舒心的，没有什么牵挂的微笑。就是这微笑，让我的心情晴朗了很多。我对他说：“别傻笑了，你早点休息吧。”
卢文进说：“我送你回家。天有点晚了，路上不安全。”
我想“谢绝”，可是没说出来。
卢文进用自行车带着我回到我家。我让他骑车子返回去，我说我明早坐公交车上班。卢文进似乎也想“谢绝”，但他也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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