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日记

　　苏合负手站在主帐内，身周全是抽刀在手的鲜卑士卒，大周的将军们站在他面前，个个忍气吞声的样子。
　　方桧袖手站在一边，神色也不好看。
　　他知道苏合想找什么，谢奕离开后，王庭的信使确实被他们拦截了，那封信里基本都是日常的工作汇报，讲的虽很详细，但对他们来说意义不大。
　　只有一条消息不能让苏合知道——“小婉被人带走，阿念说是谢奕干的，我相信她说的，给了她五百亲卫追回小婉，哥哥若是方便要帮帮她们。”
　　方桧不知道这里提到的两个名字是谁，但这个叫小婉的应该是之前来过军营的姑娘，因为她是从鲜卑来的，所以当时他就和刘武打听过这个女孩。
　　刘武不知道她的确切身份，只推测出两条，一、她的家世不简单，可以和谢奕谈条件，二、她对苏合很重要，可以左右苏合的决定。
　　知道这些后，方桧第一眼看到这个消息的反应是谢奕抢了可汗的心爱之人，但想想这不可能。
　　首先谢奕算得上洁身自好，不会对别的男人的女人生出绮念。
　　其次他绝对理性，不会为了感情和鲜卑可汗起冲突，所以那个女孩身上一定有别的事。
　　方桧不敢多想，当时就把信烧了，送信的人也处理了，做的很干净，这会儿他最担心的是苏合找不到信件一怒之下把他们都杀了。
　　他明显已经猜到了什么，而他要杀人易如反掌，事后谢奕也不能和他计较，毕竟是他们先把人带走的。
　　方桧本来觉得这事很好应付的，现在后悔没和大部队一起走。
　　这种情况只有顺毛捋了，他刚才就示意这里的将士不要反抗，安抚军士，先让鲜卑士卒查，此刻外头动静渐小，想是搜查接近尾声，无人来禀说明没查出什么。
　　他看了看苏合的脸，苏合面色冷峻，目光沉凝，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乌奚一脸凝重的进来与苏合耳语片刻，苏合微微颔首，示意他退到一旁。
　　刘武见状本想说话的，但他先看了眼方桧，方桧同样看了他一眼，随即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谦恭的说道：“可汗，在下确实没有欺骗您，我等并未见过可汗的爱宠，更不会加害于它。”
　　苏合俯视着他，淡淡道：“十几天前，这里来过一个女孩，她被谢奕带到哪里去了？”
　　方桧咽了口唾沫，诚实的答道：“我等不知。”
　　苏合抬了抬手，乌奚迅速抽刀随意砍杀了一个将领，血溅三尺，人头滚落，帐中大周的将军一片哗然，方桧惊道：“可汗这是何意！”
　　苏合淡漠的看着他们，用一尘不变的冷淡的口吻说道：“回答我的问题。”
　　方桧强自镇定下来，无奈而肯定的说道：“我等确实不知，这位姑娘我等只是听说，从未见过！她很快就离开了，是黑甲军护送的，除了太傅大人，谁能调动黑甲军，足见此事何等机密，我等确实无权知道！”
　　苏合微眯起眼，原本澄澈的湛蓝眼眸变得十分危险，他顿了顿道：“既然如此，就怪不得本汗了，谢奕毁约，蒙骗本汗，我若留你们，鲜卑的颜面何在？”
　　方桧闻言急道：“可汗！”
　　“屠营。”
　　方桧立刻跪下道：“可汗三思！”他看了刘武一眼，刘武也道：“可汗，若是……可汗屠营那位婉姑娘应该也不会高兴吧！”
　　苏合挑挑眉，转向刘武道：“你认得她？”
　　刘武汗流浃背的说道：“是，之前一直是我在追查这位姑娘的下落，也是我在鲜卑联系上婉姑娘，告知她太傅大人有意与可汗结盟。”
　　苏合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接着说。”
　　刘武搜肠刮肚的组织语言，磕绊了一会儿才接上道：“纵使我不知道婉姑娘现在的下落，但也知道她十分看重两族的和平，也……呃，十分看重可汗……与大周的友谊，若是可汗屠营，我想婉姑娘应该也会心生芥蒂，请可汗三思。”
　　苏合细看了他一番，问道：“你叫什么？”
　　刘武道：“末将刘武。”
　　苏合道：“本汗之前从未见过你，谢奕为何留你在此接应鲜卑大军？”
　　刘武一脑门的汗，他支吾了一会儿，说道：“末将不知。”他说完，感觉苏合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刘武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触怒他。
　　片刻后他终于听到苏合的声音，他慢条斯理的说道：“其他人退下。”
　　营帐里的鲜卑士卒立刻将其余将领驱赶出营帐，方桧看了一眼刘武，颇为担忧的出去了，若是刘武不能让苏合改主意，很有可能鲜卑的数十万铁骑不会离开益州。
　　营帐内，苏合大马金刀的坐在主座上，看着刘武问道：“你还跟她接触过几次？”
　　刘武算了算，说道：“两次，一次是在云拂宫，一次是在伊犁围场。”
　　苏合道：“是不是你把她带出鲜卑的？”
　　刘武哪里敢认，斩钉截铁的说：“不是。”
　　苏合冷笑一声，说道：“你敢欺骗本汗？”
　　刘武道：“确实不是，末将当时在执行别的任务，太傅大人麾下能人众多，末将也不知道是谁将姑娘带走的。”
　　苏合看着他不言语，刘武心中惊疑不定，不知是否能瞒过他。
　　事实上，苏合已经认定就是他带走的李徽婉，至少这个叫刘武的有参与，只不过他还在犹豫怎么处理。
　　他不喜滥杀，可谢奕欺人太甚，若是轻易放过，岂不是意味着与鲜卑的盟约他想毁就毁，而自己永远会投鼠忌器，这如何能忍。
　　正当苏合犹豫时，外面的乌奚突然道：“可汗，这个方桧说谢太傅有信给您。”
　　苏合蹙眉，思索片刻后道：“拿进来。”
　　乌奚带着方桧掀帘入内，将一封很薄的信件呈上，苏合从方桧手中接过信封，拆开后发现只有四句话：“可汗烦恼之事可回鲜卑细查，随意屠戮大周将士，视为与朝廷开战，望可汗顾念鲜卑百姓三思而行。”
　　苏合面上的神色由冷淡变为震怒，他将信纸捏烂在手心，手心几乎掐出血来，谢奕这封信简直是在羞辱他。
　　他不怕苏合猜到，苏合早晚会猜到，他非常自信这件事没有一点证据留给苏合，只要没有实据苏合就没办法用这件事做文章。
　　所谓的“三思”就是告诉苏合的是拦住他找李徽婉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可汗这个位置的责任和义务，鲜卑的可汗可以为了一个猜测就罔顾先前定下的盟约与大周开战吗？
　　更不用说即便这个猜测被证实了，那也只是一个女孩。
　　苏合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原本干净的眸子几乎充血，方桧站在他身旁两股战战，只想逃走，他极其小心的说道：“可汗……”
　　然而不等他将话说完，只见苏合手中寒光一闪，帐中无人看清他的动作，其余两人只觉寒光过后血色尽染，方桧的人头与苏合手中碎成粉末的信纸一起掉落。
　　乌奚怔了怔，转向苏合小声道：“可汗？”
　　苏合缓了一口气，收刀回鞘，那刀上一丝血迹都没有。
　　“拿笔墨来，本汗要回信。”
　　乌奚行礼应是，出去吩咐人拿来了笔墨，苏合的回信一样简短，他只说了两件事，第一方桧态度恶劣，死了活该，第二，他会一直关心谢奕的动作的。
　　苏合写完，走到刘武面前，把信交给他，低声说道：“你和她有一点交情，我不杀你，只希望你以后再遇到她时能告诉她，我一定会找到她。”
　　刘武如蒙大赦，尽量平静的说道：“是。”
　　乌奚上前来，担忧的看着他道：“可汗，我们……”
　　苏合闭了闭眼，说道：“整队，明日一早启程回鲜卑。”
　　乌奚不敢多问，应了声是。
　　次日，苏合留下一个使者，并放出两队人搜寻边境上的线索，随后鲜卑大军开拔，一路极少休息，预计十日能回到王庭，行至第三日时苏合收到了乌日娜的来信。
　　乌日娜问他有没有找到小婉和阿念，苏合对着信纸静坐许久，提笔如实回信。
　　又过三日大军行至鲜卑境内，六日来他派去搜寻线索的小队没有消息传回，苏合在这里停留了两日，将封赏安排完毕，去信给乌日娜交代她把赏赐落实，然后自己带了一队亲卫脱离大军，疾驰往云拂宫。
　　去云拂宫的路程没有休息，除了换马，不做任何休整，仅仅三日就到地方了。
　　云拂宫的神女们很意外可汗这时候会来，她们禀报了已经闭关很久的雅兰，雅兰没有出来见他，只是告诉他不必去找，回王庭静候。
　　苏合不接受这个答案，他在雅兰闭关的宫门外等了七天，没有离开一步。
　　乌日娜在王庭急得要死，每天都派人来催他回去，苏合不想回去，他觉得自己不能走，这算什么呢，他最需要李徽婉的时候李徽婉一直在他身边，李徽婉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儿？
　　苏合想不通，这是天意吗？还是他无能呢？
　　这七天他一直在想，如果他提前察觉到谢奕想做什么，李徽婉会被带走吗？他明明已经感觉到不对，为什么还是进入了那个山谷，为什么没有提前想到谢奕会对李徽婉触手，为什么没有逼迫谢奕出更多的兵马和他一起围剿李立，或者要求谢奕和他一起进入瓦屋山呢？
　　当时他可以做很多事的。
　　可以要求谢奕派兵将李立困在山里，然后他写信回王庭叫乌日娜查清楚国内有没有异动。
　　但是，他没有。
　　可以因为计划突变放弃追击从而逼谢奕做出更多反应从而猜测他的想法。
　　但是，他没有。
　　甚至可以真的撂挑子不干回鲜卑，反正李立都要死了，谢奕舍得半途而废吗？
　　但是，他没有。
　　通通没有，他像个傻子一样怀疑谢奕是要对他和他的鲜卑军队不利，怎么可能呢，数十万大军，反过来打谢奕都行，他在怕什么？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苏合都在想为什么他没有，他要被一个个“但是没有”逼疯了。
　　后来他很难再维持一个可汗的风度和仪态，他赤手空拳的砸宫门，跪在宫门口求雅兰出来见他。
　　他好像又回到了母亲刚刚离世的那段时间，他想要见的人一个都见不到，而他没有任何办法。
　　第八天，宫门终于打开了，苏合身形潦倒的跪在那里，身后是陪他跪着的亲卫，他布满血丝的眼已经十分浑浊，看不清东西。
　　第九天，他隐约看见一个穿着素裳的女子立在门口，她浑身雪白，鹤发鸡皮，除了一双眼仍旧纯净通透，灵动飞扬，面容已经辨不出是当初恍若天人的神女了。
　　苏合抬起头，喃喃道：“兰姨……”
　　雅兰蹲下身，轻抚他的发顶，她用柔和的声音轻轻道：“不是叫你回去吗？怎么不听话？”
　　苏合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他抽着鼻子低声道：“兰姨，告诉我她在哪儿。”
　　雅兰叹了一声，说道：“她在你不能去的地方。”
　　苏合抓住她的袖子哭道：“我要去，我要找她。”
　　雅兰又是一声轻叹，不再说话。
　　苏合低声啜泣了片刻才又哽咽着问道：“那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雅兰看着他的眼睛，良久，缓缓点头。
　　苏合长舒了一口气，身形委顿下去，坐到地上擦泪，雅兰将他缓缓扶起，站起来后苏合才意识到她的容貌已然大变，他迟疑了一会儿道：“兰姨，你……”
　　雅兰竖起一根手指抵到自己唇边。
　　苏合怔了怔，不再问了。
　　雅兰道：“日后不要来这里了。”
　　苏合道：“这……”
　　雅兰摇摇头，没有解释，只是关上了宫门。
　　苏合望着石质的大门有些恍惚，仿佛这门后关着的不是雅兰，而是一段时光。
　　许久后他才整理好思绪，转身离去，他回到王庭，并没有按雅兰说的别去找，而是派出了一些人调查。
　　一部分在鲜卑境内找线索，一部分进入大周搜寻李徽婉的踪迹，只是一直没有结果。
　　苏合愿意等，他数着日子等再见的那一天，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最后悔的事，最想做的事，是回到住在那个偏僻小院的最后一晚。
　　他记得那天晚上星星很亮，第二天他们就要回王庭造反了，他满怀心事的去找李徽婉，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可是一句也没有说出口。
　　如果让现在的他回到那一晚，他就不管不顾的带着李徽婉逃。
　　逃到没有人的地方，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无尽远的远方，直到逃离这个世界，直到一切化作虚无，只剩他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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