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之

　　彼时，青灯同玄黎刚驾云落地。
　　多日未来，天界的空气还是这般清新怡神，那些仙友们亦是满面红光闲散慵懒，主打一个无欲无求，和平顺遂，因而瞧着十分亲切。
　　一路上，瞧见不少往日同自己关系不错的，她一扫烦闷的心情，乐呵呵地同他们打起招呼。
　　“潽世仙君，泽广真人，珑玥仙子......来得早啊~”
　　“你也早......”
　　对方一众亦挥着手同她打招呼，一如既往的友好，又似乎比往日更友好。
　　瞧这些仙君们看自己的眸子亮晶晶闪动，笑容亲切可掬，青灯正感叹着自己走哪都招人喜欢，便听这些人嘴里，幽幽吐出后半截称谓：“小妖后~”
　　好嘛，一次外向换来一生社死。
　　都知道她干得那些蠢事了？！
　　回想自己在下界做的好事：给自己的夫君戴绿帽，强抢民男，拆散爱侣，杀人放火......
　　本来历劫嘛，不过凡尘短短一世，与那些凡人此后亦是老死不相往来，犹如浮沙落叶，揭过便揭过了，再是玩笑说闹半天足以，无甚稀奇。
　　可此次不同，劫数竟落到了人家的姻缘池里！搅了旁人的姻缘不说，尤其她自己还飞升了！
　　因此她总有一种，屎到临头，占了人家茅坑，自己顺畅却害别人拉一裤兜的愧疚感。
　　都怪司命，这以后要她在三界还如何见人？
　　再看潽世仙君，泽广真人，珑玥仙子，三人眼中明晃晃的热情宛如烈火，一副下一刻就要将她拉过去问个明白的架势。
　　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青灯拉着玄黎就走，恨不能脚下生风。
　　然而脚下生风的后果就是，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几乎是在飞奔的她，一个个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格外“亲切”的同她打起招呼。
　　最后，青灯干脆捂着脸，闷头跑着，直到大师兄拽住她，拉回怀里，扯下她另一只用来遮脸的胳膊。
　　哀怨的抬眸，青灯不明白，这还没到瑶池呢，怎么不走了？却见大师兄宠溺的笑了笑，示意的眼神朝不远处的亭台看去。
　　随着他的指引，青灯亦跟着看过去，便见人烟清寂的亭台内，有一男一女正坐在亭内的桌案上说话。
　　男人紫金冠冕，鲛绡云纱；丝玉鸾带，玄缂绣履。如瀑的青丝下肌肤白皙盛雪，侧影看来，鼻峰高挺，黑眸如渊，较之人间墓气沉沉，沉默寡言，如今气场浑厚，庄严神圣，倒当真是有了一界之主的威仪。
　　再看女人，云锦彩衣，朝辉绰姿，灿若星辰的眼眸下，殷红的唇一张一合，不知是在说些什么，如玉的脸色似乎并不太好。较之人间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此刻的她，尽管对上一界之主沉闷的威压，依旧不怵。
　　反观青灯，将这二人至于一处望着，回想人间初见，竟不由得灯狠狠打了个冷颤，怂得不能再怂的躲到玄黎的身后。
　　身后便身后吧~
　　无奈摇头，玄黎笑了笑，牢牢抓住对方的手，生怕一松开，人便跑没影了。
　　说好是来道歉的，如今既然不等入瑶池便碰见了，自然要上前打个招呼。于是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拉拉扯扯的走上前去。
　　亭内的男女亦注意到走向自己的玄黎，两道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丝毫未曾主意高大的身影背后还藏匿着一个鬼鬼祟祟的“小人”。
　　上得亭台，玄黎抬手作礼。
　　“在下天虞山玄黎，赴约瑶池盛宴，幸见幽冥主和朝沂女君，得闻二位雅名，盼识已久，故忍不住上前报名，打扰二位叙谈，还望见谅~”
　　天虞山？
　　近来三界小道流言颇多，大都有关他们姻缘池一事的变故，“天虞山”这三个字自是不少入耳。
　　沧溟与朝沂的脸色，不约而同微微一变。
　　两人不知玄黎的目的为何，因此未曾还礼，更无应答。
　　意料之中的防范并没有让玄黎感到尴尬无措，反而从乾坤袋里掏出两只柑橘大小的东海珠来。
　　“请二位不必介怀，玄黎没有别的意思，近日纷纷扰扰层出不穷，未免生出误会嫌隙，天虞山既是得益者，自该给二位一个交代......”
　　话虽说的委婉，但主要意思还是很清晰的，冤家宜解不宜结，也算上门赔罪了。尽管那个命簿实际是司命挖的坑，青灯也只是个背锅的。
　　二人亦只是默默盯着玄黎，依旧没有所谓的应答和动作。
　　拜托，那可是东海珠欸，青灯心中喋喋不休。
　　幽冥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防着照亮不是正合适；还有苍梧山，听说那个朝沂女君不是最爱收集世间色彩了么，用东海珠盛彩，最是精美。
　　都不要是什么意思？
　　而一贯好脾气的玄黎亦不着急，慢条斯理将东海珠收起，反手抓住青灯，一个晃动，拖至人前。
　　就这么暴露在青天白日下的青灯感受到两股灼热的目光正落到自己身上，垂头闭眼，生无可恋。
　　“青灯~”，玄黎柔声唤道。
　　不知为何，人间的那些回忆突然就涌上心头，清晰的画面一点一滴好似烙印浮现眼前，低着脑袋，羞愤欲死，她未敢抬头，低沉着声音。
　　“天虞山青灯自知贪玩有亏，愧见二位，然扰乱姻缘池实非青灯所愿，有过之处，还请二位多多包涵。”
　　说罢，弯下腰去一拜，诚意算是十足。
　　自古至今，没有神仙会把下凡历劫之事翻出来细究不放的，偷偷买通司命就算她犯下的错吧。
　　尽管事先她也不知司命会这么做，是以就此一事道歉，分寸可以说是拿捏的刚刚好。
　　这不，就听默默无言的朝沂女君终是开口了：“没什么打紧的，凡间小事，青灯仙子不必放在心上。”
　　瞧瞧，不愧是修仙大户的苍梧山出身，单这份气度便足以撑得起旁人唤她一声“女君”。
　　心下松了一口气，青灯继续保持低头弯腰：“多谢女君~”
　　短促轻淡的“嗯”了声，朝沂似是有事，也不管方才还同沧溟在讨论着什么，撂下一句“告辞，有缘再见”便走了。
　　这个“告辞”青灯听懂了，这个“有缘再见”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是来参加瑶池宴的？不应该啊。
　　就算不是，来都来了，怎么还说走就走呢？
　　满头雾水的青灯侧目望向朝沂离开的背影，某些不合时宜的八卦素养顿时展开，好奇心逐渐泛滥。
　　等她回过神，就听见大师兄在耳畔边唤道：“青灯，青灯......”
　　青灯抬眸，一脸茫然，咋了？
　　又猛然想到，还有个幽冥主没有应付，赶忙环顾四周，确认方位，却见周遭云雾飘飘，不知何时早已空无一人，神出鬼没这点，似乎从未有变。
　　“他走了？”，青灯脱口而出问道。
　　摸了摸对方颅顶柔软的发丝，玄黎点点头。
　　走了就算了，正好......
　　“大师兄，我这就算道过歉了吧~”，抱着玄黎的胳膊摇摇晃晃，青灯眨巴着无辜的眼睛。
　　“算~”，玄黎软语。
　　知道自家师妹是个坐不住的，他又道：“离瑶池开宴还有一会儿，你先自己去玩吧。”
　　要藏，要躲，还是要找人算账都随她去。
　　玄黎当真是从头到脚的了解她，头一次游走仙界避开那些八卦中心，青灯直奔司命殿。
　　哼~，落跑，她倒要看看那老头能跑到哪里去。
　　仙界么，总是一副烟雾缭绕的模样，司命殿自然也不意外，唯一特别的是，今日的烟雾似乎要格外厚重，尤其是当青灯踏入之时。
　　很快，青灯便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进入了一个法阵。
　　法阵？什么人敢在司命殿布法阵，还是在她青灯面前，不知道她修习的乃是净化之术吗？始初之本，涤荡一切妖魔和虚假。
　　就在她摆起架势，打算施法应对之时，便听自己发出“哎呀”一声，脚下一个落空，身子就开始直直下坠。
　　好家伙，什么烟雾、法阵，不过都是引玉的砖罢，这不司命存放命簿的无尽洞么？
　　脸朝地摔下去，青灯闭上眼，预感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反而是腰上一紧，她感觉到自己被人翻了个面。
　　不仅如此，似乎还被抱在了怀里，因为自己的手已经下意识勾上了对方的脖子。
　　察觉到安全，青灯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面孔竟意外的熟悉，往昔的记忆再度浮现，与男人现下的容貌结合，看她的目光竟却好似没有任何变化，带着几分陌生与疏离。
　　骤然一惊，不知自己究竟露出了何种脸色，让对方不由得蹙了眉，又或者只是意外撞见，便已然足够窘迫。
　　赶忙从对方手上跃到地面，踉踉跄跄后退着，慌张间她还是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
　　当着男人的面，十分狼狈的。
　　这次对方再没有去扶，盯着她的目光有些讶异，似乎很奇怪人间的她与眼前的青灯性格迥然。
　　自是不一样的，那凡人公主渡过的凄惨孤苦人生，这些从小在佛祖跟前长大的青灯可是从未体验过。
　　而读懂对方神色的青灯却并不回话，更不反驳，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不想看见他。
　　摸了摸差些心悸的胸口，愧疚心虚感再度将她包裹着，道德感太强就是如此啊，如今再面对这张脸，青灯恨不能给他磕一个。
　　是以为了不让自己腿软，青灯识相的往后退去，无尽洞说是洞，其实就是个凭心而动的空间结界，除非司命在，否则这里就是一片荒芜空白。
　　当然，命簿事关三界，何等珍贵，无尽洞之所以叫无尽，也是因为这个洞还有一个特点，只进不出。
　　无论你是什么妖魔鬼怪，进去后要想出来，除非司命亲自从外头打开结界，否则哪怕你待到无穷无尽，亦没有逃脱的机会。
　　也就是说从内部根本找不到离开的方法！
　　清楚知道这点的青灯只得开始原地打坐，以排遣和沧溟独处一地的尴尬。
　　而沧溟却似不知道的样子，四处探看着，然而无论他施何种法术，展现在他眼前的除了空白还是空白。
　　约莫这人也是来找司命算账的却同她一样中了计，与自己不同的是，这人是第一次落入无尽洞，青灯则怎么也不下数十次了。虽说以往都是司命亲自带她来此喝酒的，不小心掉下来也是头一回就是了。
　　许是受到脚步声和流动的气息的干扰，青灯并不能如愿的静下心，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急也没有用，这里的结界封住了空间与时间，与外界并不相连，若非有人从外头打开，幽冥主你是出不去的。”
　　唯一的好处大约就是，无论在里头待多久，他们都赶得及瑶池宴会。
　　本以为此番提醒能让看上去有些焦急的沧溟冷静下来，却不想对方阴沉的脸色黑得更甚了。
　　话刚说完，青灯亦是心中咯噔一下，这种类似的话在人间时她似是常说，而兜兜转转说话的对象与现下的眼前之人竟亦是同一个。
　　人影重叠，回忆交错，她红了红脸，收起斜视的目光，从悠然盘地而坐的姿态，站起直立，用复杂的余光撇了撇男人的脸色，端手低头，郑重弯腰下去。
　　她说：“凡尘一切因果罪孽，还请幽冥主海涵。”
　　幽冥与地府同属一界，与掌管人间身后事的地府不同，幽冥负责妖灵的魂魄归属，与已登仙的仙家修道渡劫一样都是历天雷即可。
　　似人间劫这般的姻缘池，洗去记忆化身凡人，对于沧溟来说实乃开天辟地头一回。
　　回归幽冥的那日，记忆如刀刻斧凿般进入脑海，方知什么叫倥偬一生浮云朝露。
　　妖最易成魔，尤其是死后的妖，最是容易滋生出执念，因而幽冥时常受到各种魔修侵扰，沧溟便将他自身的修为同整个幽冥相连，以此来护住妖灵堕魔。
　　然而这样行事存在一个最大的问题，日积月累，魔气对沧溟自身的侵染程度超过他的想象。
　　是以他不得不找到天帝，实话实说，若再无人替他祛除魔气，幽冥大约不日就要倒戈魔界了。
　　震惊不已的天帝恢复冷静后，不多时就想到了苍梧山的朝沂女君，那是位出了名以净水之气修炼的......而后一顿拉媒作保就有了后来的姻缘池之约。
　　实则二人并没什么感情基础，是以作为凡人的朝沂女君并未对他一见钟情，本人更是表示对两界联姻之事不屑一顾，姻缘池被毁，这位女君也大有松下一口气的意思。
　　今日赶赴瑶池更是为了找到他说清楚。
　　既然不成，那便是天意，朝沂说。
　　对此沧溟还不曾来得及表示自己的看法，便见到了从天虞山来的师兄妹二人。
　　女人躲在男人背后小心翼翼，飘动的衣角被她发紧的捏在手里，恨不能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男人则牢牢握紧对方的手，眉眼温和，眸中是化不开的宠溺。
　　作为幽冥主的沧溟，自回归后，被复杂的情绪久久缠绕着，屈辱，无语，苦涩，纠葛......最后皆逐渐归于沉闷。只因心中繁困难解，五味杂陈的他也曾去过人间，可江山不在，人影难寻。
　　直至身边的坐骑将与他有关的，如今在三界私底下广为流传的话本和盘托出。
　　不知为何竟松下一口气，一丝喜悦不经意的悄然浮上心头，似乎单纯只因为某些人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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