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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热
四方宅暗了许久,阿嬗仍在客堂。
她抬头看向了刚回到四方宅的尉迟皞,淡淡一笑,道:“皞。”
尉迟皞恍惚着,迈了脚,到了阿嬗身边。
跪下后,他蜷了身,又枕在了阿嬗的膝上。
“阿嬗,你今日的气味,也与往日不同。”
阿嬗仍是淡淡地笑着,听见了,也似没听见。
尉迟皞再蜷了蜷身,像是围在黢黑夜间的最后一点微弱的篝火旁。
“……我好想你……”尉迟皞喃喃着,“阿嬗,我好想你……”
阿嬗从混沌的梦中醒来,她身边的渝便也跟着睁了眼。
“对不住啊,”锐致歉道,“他们越来越嚣张了,我一时没压制住。”
渝看着阿嬗的手指落在身侧的方寸上,良久才听她淡淡道:“是我分神了。”
三扇房门被推开,是蒋湉儿端着药进来了。
“外面在热闹什么?”
“熊罴魔君在给已经离开魔域的东曦魔君,办饯行宴。是不是吵到你了,我让他们轻声些?”
“不必,随他们去吧。”阿嬗咽了最后一口药,又道,“明日起,不必再送药来了。”
“……好。”
蒋湉儿点了头,收回碗匙端上食案出去了。
东曦魔君要走,是她作为魔尊,一早就准了的,也是熊罴魔君一早就死活不肯魔尊准的。
如今的凡间依旧乱着,四处烽火与流民。除了平晏国的皇帝,除了天上的仙神,似乎只有改朝换代,才能有一线生机了。
也是这改朝换代之际,魔域收了手。可仙道与魔域的恩怨难清,这会儿正是仙道想着法子要找魔域生事的时候。
但局势是已定了,东曦也决意走了。
他性子孤僻,本也不是什么抱有青云之志的人。
不过是机缘巧合得了道,多活些年月罢了。
可这世间就是这样,想飞升的飞升不得,想闲散的闲散不能。
东曦是熊罴救的,堕魔是自己要堕的。
他从不在乎自己是什么,只是两个弟子是他带回去要教要养的,他得让他们好好的。
东曦的两个弟子,熊罴一直有派下属去寻,但只寻见了大弟子。至于二弟子,东曦几次错过。
如今东曦要离开魔域,若一个不慎暴露了行迹,无疑是去给仙道当靶子。
可熊罴说不过靶子,也拦不住靶子。
他只能给已经离开的靶子办个饯行宴,以及在饯行宴上喝个烂醉,哭到没形。
阿嬗猛地控制住了鬼魇,受了惊的厉锋不断地往再无处可缩的榻角缩去,一时安分不下来。
锐的目光从厉锋身上挪到了床帐后的阿嬗。
“……多谢。”顿了顿,他又道,“两次的鬼魇实在太盛,你身子又重,怕是……”
“这数,是定的。”阿嬗声若游丝带着微颤,一副随时会撑不住倒下去的模样,“在此之前,天轨不会让我们有事的。”
锐抿了抿嘴,不再作声。渝忧心忡忡,但又不能过分恼怒,否则生了鬼魇出来,是给阿嬗添负担。
他们都知道,他们能熬过去。只是这熬,容易不得丝毫……
漆横在巷子里喝了个烂醉。漆凡发现他时,他正驱赶着那几个怎么都不肯走的小弟。
“把他交给我吧。”
小弟们看着拽着漆凡衣裳又抱着漆凡手臂的漆横,出了巷子。
漆横是醉,但漆凡一说要送他回府,他就一个屁股往地上凑,贴在屋墙不肯走,又抓着漆凡也不许他走。
漆凡就这样与他掰扯了几回,姑且作罢。
“今日集市,正是热闹。”漆凡试着开口道,“你可以买些小玩意回去,给你,孩子……”
“……孩子……”
“嗯,是啊。你家孩子,可能会喜欢这些……”
“孩子,今早没了……”
“……”
漆横捂着脸,道:“烧了好几日,药也用了不少……应佚上神也来看过,但没熬过来……”
他哽咽起来,手掌在脸上胡乱抹着。
“……抱歉。”
漆横又腾了只手出来摆了摆。
“不说我了……尉迟嫤很喜欢你啊。怎么今日,你们没有一起出来?对了,”漆横撑了撑歪下去的身子,嘴里不停却像在自言自语,“你们以后,可别非要生只黑狐不可。什么狐狸,不都是自家的崽吗?千万、千万不要找什么,林阿婆!不要找她来看胎……她会、会让尉迟嫤用药。然后就,好多血,和一个,一个……”漆横张着手,又哽咽了起来,好像那手掌里曾有过什么,骇目的,可怖的……“直到、直到黑狐。除了黑狐……只能是黑狐……”
“……林阿婆?”
“嗯,是!”漆横重重地点了下头,忽而又道,“你是不是和尉迟嫤吵架了,是不是因为、因为漆家生养一事,他们去找你们了,是吗?你、你不想让尉迟嫤,也把命搭进去要孩子,但他们,他们可恶……你、你别怕,黑狐,没那么容易怀上的,我也不会让他们,要你们也要只黑狐的……黑狐不好。不好,不要!”
漆横摇着头摆着手,漆凡没能抓住,又让他跌坐在了地上。
“我和嫤儿,很好……”
漆横猛地抬起头,醉醺醺地眯着眼,去看站在自己跟前的漆凡。
他猛地又一大笑,道:“好?很好?少装啊,我还不知道你?!你定是记挂那些腌臜事、闹心事,你才才才又,想离她远一点,之类的?别管,啊都别管。我告诉你,你来,”漆横撑着墙再一次起了身,却伸着手跌到了漆凡肩上,“你别怕,真的,不要怕,有我在,他们谁都别想对你怎么样!他们,他们别想动你,也别想,动我妻儿……我、我要找我妻儿。今日是集市,三年才一次,正是热闹……还来得及,现下还都来得及……”
漆横摆开漆凡的手,让漆凡也回去。而后又撒开了扶着墙的手,踉跄地走出了巷子,往漆府去。
他得安顿好他的儿子,他得带他的妻子离开。
这些好多年的破规矩,他来破!
他一跃而上,踹了漆府的大门,又奔过几个院子,才到了祠堂前。
祠堂的门已关,祷祀似是结束了。
胎死还是早夭的孩子,都要在祠堂前祷祀。祷祀一事,也只在漆家才有,也只有林阿婆会做。
祷祀为的是让这些孩子安息,不要怨恨漆家。祷祀后会毁掉这些孩子的狐丹,说是这样漆家就能将这些不符漆家要求的孩子彻底除名。
祠堂外还有几个家仆在打扫。见漆横来,他们想上前说些什么,可漆横没听,又出去了。
他到了自己的院里。自己的院里也围着几个家仆,正哭着。漆横依旧顾不上他们,冲进了屋子。
“曾青?曾青?!”
还在屋子里收拾的家仆一见漆横,又见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喊着找着,跟在他身后想跟他交代什么。漆横却只觉得他们碍事,一把将他们甩开后,又寻了两回。
“你们在搬什么?”漆横终于注意起被拣出来的物件,抓回了一个被他甩开的家仆,厉声问道,“这些都是曾青的,谁让你们搬的?!”他将屋子里的家仆丢出了屋外,又指着还跪在屋子前的家仆问道,“你哭什么,你们又哭什么?你们知道什么,你们哭个什么劲儿呢?!”
这次的家仆们不敢再言语什么,只是跪着,却依旧止不住地哭。
“回话啊,我让你们回话啊!你们要将曾青的物件搬到哪儿去,你们又在哭些什么?!”
“阿横……”
“阿爹,这些贱仆,随意动我屋里的物件,实在是没有规矩!你们,把这些,还有这些,全都搬回去!去啊,快去啊!”
“阿横!”
“阿爹,我、我想带曾青去集市。今日开市,是最热闹的。金麟儿的店开得可好了,我想带曾青去挑些首饰……我们,我是想说,我不想再……”
“曾青,逝了。”
“……”
逝了……
没了。
他的夫人,也没了……
“阿横……”
“阿爹,你在这漆家,可有什么,保住过吗?”漆横不等漆蛮开口,自顾自道,“除了我,大抵是什么都没有了吧?阿娘,阿兄阿姐……就是你私下给曼姑姑的,不是曼姑姑没要,就是被发现了,给扣下来了吧?到了最后,曼姑姑还……”
“阿横!”
漆横默了。
他知道,他的阿爹也很悲恻,为那些生在漆家的孩子,也为那些没能生在漆家的孩子……
漆横还是将曾青的物件都搬了回去,包括一条自缢的白绫,和一颗狐丹。
曾青的物件并不多,大多都是他后来买给她的,但她一直未用,只是收着。
屋外也暗了良久了。漆横坐在屋子里,看着屋外的院子。
那日,他就从这间屋子出来,拖着步子不耐烦地到了院子里。
他阿爹给他找来了府上所有适龄的侍女,让他挑一个做夫人。
他对成婚没什么想法,只是见那个站在最末,一个劲儿低着头的曾青,他就挑了她了。
当晚,他还对她说,往后就是好日子了。
……当真是,好日子啊……
成婚后的曾青再没离开过漆府,一方宅院的日子里只剩下生养这一件事。
生养不易,日子甚苦。而这些,她不能同任何狐狸诉起,她名义上的夫君是,曾经同为侍女的知友是。
直至今日,是终于死在了漆府里……
转日一早,漆家的当家老太爷拄着拐杖,双腿颤巍。他在漆横的院前破口大骂,骂声却又相当洪亮。
漆横自掏腰包,将院里的侍女都遣了。漆蛮来时,老太爷没了什么牙的嘴还往外喷着脏。
“这没娘的,当真不如没爹的。你不想生,自还有狐狸生。我漆家,可不是你一根独苗!”
漆横一剑劈在地面,那地猛地裂到了老太爷的脚跟前。老太爷看了看那缝儿,指着漆横的手气得更抖了。
“漆横!”
漆横略过漆蛮的呵斥,依旧冲着老太爷道:“那我也瞧瞧,这个漆家,能打得过我漆横的,有几只。”
老太爷的胡子都直了。
可笑,那确实是一只都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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