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黎津的离开和他来时一般低调，他同每个参与过实验的被试一样，实验报告中隐匿他的名字，用序号来替代。
　　剩下的受试者得到几天假期回家休整，如果继续参与下一阶段的实验，则在三天后回到这里集合。
　　而基金会实验组没有休息的时间。
　　小组会上，郑禾恩转达黎津对诸位工作的认可，以及对大家辛勤付出的感谢，整理实验数据，重新梳理下一阶段的任务安排和目标，调整方案。大概因为连续高压工作太久，组员们兴致不太高，倒是几位年轻的成员依旧积极配合。
　　无意间视线瞥向窗外，郑禾恩和曹高阳对上视线，他略一怔忡，冲门外的曹高阳点点头，算作招呼。曹高阳回以一个难得明媚的笑容，还朝他挥挥手。
　　曹高阳像刚出差回来，头发不如惯常那般整齐，领口随意松散。郑禾恩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一瞬间竟没认出来，以为是哪个不相熟的同事。虽然两人在同一间办公室，但被分配到不同的实验项目，实验室隔挺远，平时各自忙，时间也错开，最近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往往更没时间寒暄。
　　趁两人中午都空，约好一起去食堂吃饭，彼此对着餐盘，气氛莫名凝滞。曹高阳问几句近况和实验的大致进展，像往常一样以前辈的口吻简单评论和叮嘱，实则透露漠不关心，老生常谈的话在反复咀嚼中变得乏味。
　　由于保密性质，两个月来他们也不怎么说起工作。郑禾恩倒是想和他探讨近期行业中的几个热点，可曹高阳三言两语便结束话题，略显疲惫。
　　郑禾恩没有强求，他们迈出食堂，无法阻挡的分道扬镳。
　　...
　　经理找机会和俞温提了转正的事。
　　俞温初听简直摸不着头脑，以他工作的懈怠性，经理怎么会看上他？转正岂不是意味着他闲散的时间更少，而承担的责任更大？
　　俞温打着哈哈，说回家考虑一下，主要是得和郑禾恩商量，毕竟现在是两个人共同经营生活。
　　郑禾恩这几天下班不算晚，俞温依旧做好菜在家等他。不过他一整天都没什么消息，俞温预感可能要加班。
　　奇怪的是，直到晚上八点，郑禾恩没给俞温任何消息，这样的情况不多见，俞温隐隐有点担心。又等了半小时，他实在坐立不安，干脆换好衣服出门。
　　雪断断续续下了几天还是很薄，未在地面上铺陈堆积，于是黑的白的斑点，显得脏兮兮的。这个时间点，附近街区十分安静，只有俞温走在路上沙沙作响，回声寂寥的不正常。
　　医院的大门因为宵禁关闭，后门倒是敞开，一辆闪灯鸣笛的救护车从俞温身边飞驰而过，冲进门，远处楼里奔出急诊室的医护来接应，将担架抬下车子放上病床。
　　俞温莫名心惊，拇指和食指缩在袖子里摩挲。
　　他向保安说明来意，保安仰头望了望基金会的大楼，“那里好像没人了。”
　　“全部下班了吗？”俞温不敢相信的再次确认。
　　“对啊。”保安整一下自己的帽子，“你要是不信，可以去看看。”
　　俞温疾步走到大楼底下，目光一层一层往上扫视，果然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楼宇大门被巡逻的保安加一层锁，宣告楼内全部清空。
　　心中的不安愈加弥漫，俞温又回到岗亭，打听道，“你知道那栋楼里基金会的人什么时候走的吗？”
　　“基金会？”保安凝眉思索片刻，“好像...白天队长跟我说，今天楼上出事了，应该就是什么基金会...具体什么事我不清楚，好像有人过来大闹...”他回头冲里间的人道，“哎，你知道白天队长说的那个...”
　　“反正医闹呗...住院部闹，门诊部也闹，连实验室都闹...差点闹出人命。”里面是个烟嗓，嘟嘟囔囔抱怨，“真是中邪了，医院这环境，哪儿都能闹啊。”
　　保安耸耸肩，“警察来过，你要不再联系一下他看看？”
　　俞温的手心已经在他们的对话中洇出汗水，几乎让手机屏幕模糊不清，耳畔的嗡鸣在“人命”两个字后如同拉响警报般刺的人生疼，他差点腿软瘫倒。
　　“有人...受伤吗？”俞温的嗓音干涩异常。
　　“没有吧？”保安又跟里面的人确定一下，“没有。”
　　俞温道过谢，木着一张脸魂不守舍的往外走，不知道去哪儿。也许郑禾恩只是手机没电或者忘带？也许他已经在家等着自己...他强迫自己不往坏的方面想，可心脏不受控制的往下沉。
　　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把俞温吓得一个激灵。他根本没看来电提示，赶忙接起来道，“禾恩？”
　　那头静默片刻，呼吸声变了，手机似乎被交给另外一个人。
　　“喂？”
　　俞温紧张的快要窒息，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道，“禾恩...你没事吧？你...你在哪儿？”
　　“噢，我没事，抱歉，我手机忘在办公室了...我在警局，你来一下吧？”郑禾恩的语调听不出异常，很平静。
　　“好。”俞温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伸手拦一辆的士。
　　...
　　俞温大步跑进警局大厅，四处张望，立刻被一个警察叫住，询问情况后将他带进一个房间，很快，郑禾恩过来了。
　　椅子在尖锐的吱嘎声中轰然倒地，俞温冲上去把郑禾恩紧紧抱在怀里，又马上仔仔细细的把郑禾恩从头到脚观察了个遍，确认完好无损。
　　“你...”俞温眼眶酸酸的。
　　“我没事，先走吧。”郑禾恩拉拉俞温的袖子，被带到指定地点签字，保证后续会配合调查。
　　回家路上，郑禾恩把俞温的手抓的很紧，微微颤抖，俞温很明显感觉到他的害怕，无言的安慰在此刻显得那样无力。他不知道郑禾恩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又恨自己事发时不在现场，否则无论多么危险，他一定替他扛下来...
　　他是如此无能，没法像承诺的那样保护好禾恩...他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焦灼，未知的恐惧一直停留在他缺席的那一刻...
　　直到躺上床，郑禾恩才彻底放松下来，翻身缩进俞温的怀里，用极低的声音道，“那个志愿者...之前过敏的志愿者，出事了...”
　　下午有人来找郑禾恩，没经过预约。郑禾恩到前台，发现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头发半白，眼下青黑，发髻凌乱，穿着陈旧朴素。
　　起初，那女人也不认识郑禾恩，在看到工作人员对她点头后，神情一下子变得激动狠戾，冲上来揪住郑禾恩白大褂的衣领，使劲摇晃，口中嚷着，“就是你！是你毒害我的儿子！你这个杀人凶手！”
　　郑禾恩瞪大眼睛，脑中一片空白，不明白自己为何无端受这种指控。他想把这位女士的手掰开，哪知她先发制人一下子甩开郑禾恩，从口袋中摸出一把水果刀，直刺向郑禾恩的胸口。郑禾恩慌忙闪躲，刀尖堪堪擦过他的领子，还未深入。幸好身后有路过的同事眼疾手快把她抱住，另一人对她的手肘狠狠一劈，她并没有多大力气，适才的张牙舞爪似色厉内荏，那刀锵啷落地，惊的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白了脸色。
　　警察赶到后，将郑禾恩和那女人以及几位目击同事一并带去警局接收调查，郑禾恩才知道那位叫关超的志愿者因过敏导致休克，目前仍在重症监护室中昏迷。
　　女人控诉，她的孩子从小因基因缺陷而患上信息素低敏症，身为alpha却十分自卑，但他努力工作养活自己和单身的母亲，是个很优秀的青年。听说基金会招募志愿者，有办法治疗他的低敏症，还会给志愿者发放补贴，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都是让他摆脱固有缺陷的翻身契机，自然不肯放过。
　　如今，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躺在冷冰冰的病房里，失去鲜活的气息和劳动能力。他年迈的母亲只能孤注一掷，向一个素未谋面的“凶手”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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