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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幕
事发之前,梁静山与她密谈,在布防图上安插各路人马,定好了何时动手,何时推进到宫门口,详细精确到像提前做过排演,对造反了如指掌,能够运筹帷幄。后续形势变化全在他推演之中,一切都按照剧情发展那样轰轰烈烈展开。
皇帝死了,宫门倒塌了。
百年国祚付之一炬。
历史车辙滚滚而来,残忍无情地,碾过每个人的骨头。千千万万的亡魂飘荡在长安上空,火光中悲痛哭咽,用活生生的血泪,为胜利者加冕,铸就书上短短一句“梁党弑帝于景平十九年隆冬,天下大乱”。
他们是天下大乱的牺牲者。
阮峥也是。
但她从没想过,洛云桢也是。
怎么会这样呢?
阮峥望着梁静山手中破碎的玉雕狐狸,困惑地眯起眼睛。
他本该和主角们,和无数有识之士一起,从那条生门逃出长安,躲开这场杀戮。那条无人注意的狭道,承载后来人无数希望,是后半部书延续的因果。可是为什么,梁静会忽然起意,在那里埋伏重兵?
这不对劲。
她踉跄退却半步,手在袖子里攥紧,满心茫然。
“我本打算放过他的。”梁静山说。
血和帕子一起,掉在泥里。
他嫌脏,扔掉了玉雕,开始擦拭手指。
“长安乱,魏国必定举兵,”梁静山将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并不去看阮峥失态的反应,道,“他是个可造之材,去涿鹿,到阮思危那个废物手底下,能帮忙撑住齐国一段时日,不至于让我腹背受敌。”
“可是,殿下烧掉嫁衣,让我改变了主意。”
梁静山踩过地上的玉雕,走到阮峥跟前,指尖拂过她侧脸:“若殿下真对他毫无留恋,又何必大费周章,在我面前做戏?”
阮峥打了个寒颤。
梁静山凑近她耳边,如恶魔低语:“我只想让他去死。”
阮峥惶然推开梁静山,看见脚底被碾碎的玉,血混在泥里。她试着伸手去碰,控制自己不要发抖,触到血的瞬间,瞳孔猛然放大。
她跪在那,盯着自己的手指,黑色瞳仁里划过浅淡的碎光,没掺杂什么情绪,很空,像漂浮到了很远的地方。当年初见,火烧云的长街尽头,花轿停在公主府前,盖头滑落,惊鸿一瞥。她在外头满心怔愕地握住轿帘,盯着那张苍白的脸,没来得及出声,便看到见洛云桢化作红沙,在血雾中消散。
好似一场美梦惊醒……
寒风撕扯心弦,鲜血淋漓,一根根崩断。
这么多年,她依靠一个人的贪恋疗伤,用那点甜头度过了刀尖舔血的残酷岁月。洛云桢三个字成为了解药,也成为了毒药,让她在绝境死里逃生,也让她深陷囹圄不得安宁。而现在,有人拔出刀子,强行为她刮骨疗毒。
梁静山杀了洛云桢。
在万军压阵的末日中,惨烈火光下,她的目光反射在刀光剑影中,无声惊恐游走,环视四周倒在血泊里的尸体。长安城被烧得面目全非,昔日红墙白雪千里瓦肆的盛景,一夕荡然无存。强烈的错位感让人产生幻觉。
她握着一把带血的泥,心脏剧烈收紧,身体里像有什么被抽走了。她仰起头,张了张嘴,痛地无法呼吸,盯着天上残破的云影,想到的是自己终于摆脱了,摆脱永宁公主的阴影,摆脱洛云桢种下的蛊。指缝里的鲜血拼命溢出,黏腻而滚烫的,带着所有的毒素狂泻而出,关于洛云桢的一切,全部洗掉了。全部洗掉了!
她在巨大的空洞中神志不清,轰然一声撞倒在地。
“永宁!”
梁静山扶住她肩膀。
她向下滑落,不受控制地失去力量。
梁静山卸掉她腰上佩剑,扔给部下,然后将人打横抱起,回到战马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继续见证马踏宫门的时刻。这独一无二的战利品属于他了,再也不容旁人觊觎。他策马前进,白袍罩住怀中公主,梁字大旗高高立在身后。千军万马朝宫门行进,踩过尸山血海,手握权柄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欲念终于有了实感。
前路一片坦荡,身后欢呼声震天。
骑兵率先攻破宣武门。
梁静山长驱直入,一路踏碎白玉砖,剑抵太清宫。宫中火光冲天,琉璃瓦节节爆碎,雕篆蟠龙的玉柱染上黑垢,狂风扬起熊熊燃烧的垂帷,大殿高堂和百年国祚在今晚轰然倒塌,宫侍们挤在一起痛哭失声,被梁军层层围住,无处可逃。
远远望去,能发觉点异常之处。
那群宫侍中心隐隐露着片明黄色衣角,似乎藏着什么人。
梁静山勒住缰绳,望了一眼天边,判断火是从东宫烧过来的。他严令禁止部下在宫中烧杀掳掠。皇后病重,支撑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皇帝已死,城门已破,梁孤鸿正带兵往这头赶来,大周覆灭是板上钉钉的事,宫里乱起来反倒不好控制。副将走到主帅马下,按剑行礼,简短解释道:“太子在拿三小姐做人质。”
梁军撤开一条路,宫侍们哭声收止,呆呆望着驶入的高头大马。
隔着九重宫阙,满殿废墟。
太子坐在血污之中,恍惚地抬起头来,神情痴怔。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父皇喝完药,突然呕血身亡,母妃被身边的丫鬟勒死。忠心耿耿的小太监替他打听情况,回来之后就疯了一般,想掐死梁青野。太子不知道发生什么,慌忙将小太监推开。小太监面目狰狞,抱着他的腿,哭吼道:“是太子妃!是梁家!是他们要造反!是他们害死了娘娘。”
太子抱着被掐得几乎断气的梁青野,被撞得东倒西歪。
“都是她的错!”小太监出身宋氏,对贵妃娘娘感恩戴德,尖声叫道:“杀了她,为娘娘报仇!”
小太监几近发狂,把刀塞到他手里。
太子被这一番话吓得摔倒在地,握不住刀子:“不……”
不会的,梁家怎么会造反?
天真的储君难以理解突如其来的变故,昨天还好好的,一定是弄错了。他学过经史子集,没学过怎么握刀。他不会杀人,更何况是杀结发妻子。癫狂的小太监逼他动手,他抱着梁青野拼命摇头,满心惊恐,喉咙里只能发出“不”这个一个音节。小太监被主子的软弱气疯,决定自己动手,拔刀捅向梁青野。
太子只想护着梁青野,不让人伤害她。
仓促间,两相僵持。
小太监瞪大眼睛,身体忽然僵住,胸口不知怎么插上了把刀子。太子这辈子第一次杀人,是因失手误伤。他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退后。小太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不怪主子,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拔出刀,颤抖着放进太子手里。
“杀了她……”小太监哑声道。
太子一手抱着梁青野,一手握着刀。
小太监倒了下去,胸口喷出血,热淋淋地溅到他眼睛里。
世界变红了。
梁静山居高临下,望着眼前不堪一击的储君,没有抬起剑。目光定在他怀中的女孩儿,梁青野双目紧闭,脖颈一圈红痕,还有气在。太子紧紧抱着梁青野,像是抱着最后的希望,或是仅存的信念,舍不得松手。
“为什么?”他眉间血已凉,视野还是猩红一片。
梁静山说:“没有为什么。”
太子眼珠僵硬转动,偏移到梁静山身后,那面迎风招展的梁字大旗上。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梁静山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心狠手辣,在阮家姐弟面前不行。他知道太子秉性纯良,对梁青野情深义重,是用了真心的,才会在宋贵妃面前百般维护。太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只是不适合做皇帝,他太软弱。
“我知道,我母妃不喜欢青野,让青野受了很多委屈。”
“这与青野无关。”
太子颓然坐在地上,仪态全无,自顾自道:“可是我对她很好啊。”
梁静山盯着自己的妹妹。
“我希望她快乐,想尽一切办法,可是东宫对她来说只是囚笼。”太子抹了把眼泪,血糊得满脸都是,狼狈不堪,“她一直想跑。你来了,她大概很高兴吧。”
风声凄厉,吹翻衣袍一角。
梁静山怀中的人露出半张脸。
“我不要她了,”太子看清那是阮峥,僵硬的嘴角扯动一下,无法继续自欺欺人。九重宫阙即将易主,梁字大旗将插满大周领土。灭顶之灾就此降临。他微微笑了,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一切,成了亡国奴,再也不是人人敬仰的太子殿下了。难言的悲痛涌上心头,他哽咽失声,“我把妹妹还给你,你把阿姊还给我,可以吗?”
梁静山没有回答。
他靠手腕赢得一切,不需要同手无缚鸡之力的输家谈条件。
时间差不多了,没有必要再耽搁下去。
他望向天边,东宫火势渐缓,初步得到控制,没有往这头蔓延的趋势。副将暗中递了一个眼神。地面尘土微震,似乎兵马朝这头赶来。按照约定,梁孤鸿会在午时三刻赶到,在宫门前与他们汇合。
“扶太子起身,派人严加看管,”梁静山调转马头,扔下这句话,“将三小姐带回府中。”
“把阿姊还给我……”太子流流满面,还在卑微祈求。
士兵们带刀围上来。
梁静山扬长而去,只留下决然背影。
太子满脸泪痕,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表情空白,陷入极度的绝望。身边的宫侍一一被剑抹了脖子。士兵有如群狼环伺,层层逼上来,表情凶悍得像要将他生吞活剥。血流在地上蔓延,交织成网状,眨眼间便汇聚成巨大的血泊。他成了血泊中的孤岛,无依无靠,马上要被吞噬。没人听到他的祈求,忽略才是最大的蔑视。
怀里梁青野尚且昏迷不醒,值得众人投鼠忌器。
“我真的喜欢你啊。”太子的眼泪全掉在她脸上,哀莫大于心死。
梁静山闻言,倏地抓住缰绳。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太子缓缓抬手,袖中露出锋芒,刀尖抵在她喉咙位置:“可是,我父皇死了,母妃也死了。你大哥杀了他们。”
梁静山并未料到太子会藏匕首,暴喝道:“住手!”
刀尖一抹,几乎与暴呵声同时落下。
太子指尖溢出汩汩鲜血。
杀人这样容易。
他以为自己软弱无能,永远也握不住刀,事到临头,也会心软退缩。没想到这样毫不犹豫,就用刀尖划开了心上人的喉管。梁青野脖颈纤细柔软,匕首横过去,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变故发生在一瞬间,毫无征兆,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直到血喷在太子脸上。
梁静山望着血泊中的人,万年不变的神情出现裂缝,惊愕异常。
太子抱起梁青野,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半痴半疯地说:“我把妹妹还给你。”
梁静山抬起剑,勃然大怒:“阮嶙!”
所有人剑尖指向太子。
太子喃喃道:“还给你。”
剑锋形成包围圈,阻止他前进的步伐。
他还在不怕死地往梁静山那头走,伴随地动山摇的马蹄声,近在咫尺。
梁孤鸿的人马正赶来。
宫墙摇摇欲坠,惊起漫天尘灰。
士兵不敢伤及三小姐遗体,被逼得往后退,面面相觑,等待长官示下。梁静山没打算在今晚杀了太子,可是太子杀了梁青野,让他也感受到切肤之痛。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恨意焚烧理智,他紧握剑柄,骨骼爆响。
一切结果都是太子咎由自取。
梁静山抬起手,蒙住怀中人的眼睛,不让阮峥看见这一幕,沉声道:“是他逼我的!”
他杀心大起,正欲下令,身后却传来巨大倒塌声。
所有人惊慌转身。
宫门被撞塌了。
来人不是梁家二公子,而是名士兵。
他浑身是血,飞扑在梁字大旗前,后背插着根长箭。
随之而来的密密麻麻的箭雨。
来势汹汹,攻得迅猛,逼他们的队伍后撤了三十步有余。宫门前腾出空地,好似在迎接某人登场,梁静山仓促扭转马头,只见本该死在生门的人从天而降,带着万箭齐发的军队,将战局颠覆。阮峥心脏剧烈抽动,察觉什么一般,睁开了双眼。
“洛云桢……”梁静山紧盯着对方将领。
洛云桢手里提着把头发,随手撂在地上。
头发淌着血,一路滚过来,露出张惨白人脸。
是梁孤鸿的脸。
洛云桢扫过梁静山怀里的人,确认阮峥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放下了,才礼貌开口:“去截了份礼,来迟了,大公子可还满意?”
梁静山脊背发麻,意识到方才的攻城动静,不是梁孤鸿在号令千军,而是在被洛云桢的人马屠杀。外围援军全部都死了,洛云桢才能势如破竹,一直攻到宫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梁静山盯着弟弟的人头,浑身的血都凉了。
一切都没有按照既定路线发展。
他以为掌控全局,却死了妹妹,再死了弟弟。
“你不是死了吗?”梁静山记得自己碾碎玉雕狐狸。
洛云桢:“生门金蝉脱壳,演出了戏,大公子真以为我死了?”
梁静山神情阴鸷,骤然抬眼:“你根本没有兵。”
洛云桢轻描淡写道:“当然,我又不打算当皇帝,养兵做什么。”
“那你还敢虚张声势?”
“谁说我虚张声势,”洛云桢笑了一声,抬起手,身后竖起黑色大旗:“我没兵,有人养了兵,想当皇帝的不止你一个。他在涿鹿蛰伏多日,比你更加名正言顺,如今还要多谢大公子开路,挡下这弑君的千古骂名。”
黑旗赫赫分明,打的瑞王爷名号。
梁静山几乎握不住缰绳,感觉局势在全盘失控。
他算漏了一子。
“阮思危!”梁静山失神。
“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正准备勤王,大公子还是不要直呼新主名号为好。”洛云桢拉开长弓,搭上一只箭羽,弓如满月。铮的一声,箭镞钉在梁静山马前,溅飞尘土,“今夜黄道吉日,尔等乱臣贼子,当赴阴司!”
话音落,杀声冲天。
双方陷入鏖战,嘶吼声让宫城瑟瑟发抖。
梁静山挥剑劈落流矢,仍箍紧怀中人,心有不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阮峥猝然惊醒。
洛云桢再搭第二支箭,直指梁静山眉心,低笑道:“是么。”
阮峥听见箭尖划破空气的嘶鸣,裹挟滔天杀意,疾驰而来,落定在她上方位置。动静大得震耳欲聋,几乎是炸响开来,钉穿了颅骨,脑浆爆裂。
血一滴一滴落在她额头上。
她忘记了呼吸,连心跳都停止,只盯着对面的洛云桢。
漫天火光下,只有那个人存在。
原著中十年磨一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在今日狭路相逢,搏命生死间,只为了实现同她的一句承诺。他那天朝她比划嘴型说“等我”,她其实没有看懂。所以惶然失措,以为他真的死了。现在他从天而降,来完成约定,没有失言。
“十二月二十七,黄道吉日,宜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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