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作者:濯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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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4 章


      此时此刻,两地相隔不过一个明湖。
      然而,日影西斜,汇亭轩内却是一片寂静无声。
      那日从灵源山回来之后,季昭背着季远珩直奔春晖阁,进了屋将喜服脱下,莫说是他,便是连见惯了风浪的谷歧春也驻足了片刻才敢上前去碰。
      原因无他,只是那背上的棍伤实在太过骇人。想来若不是喜服鲜艳,怕是根本遮不住这皮开肉绽的后背。
      季昭知道,那是老庄主命执刑弟子打的。第一次是因为他不伦不孝,第二次是因为他喜丧同宴。前后不过半月有余,合起来整整两百七十三棍。
      打断了他三根胸骨。
      而后躺了足足两个月才勉强能起身。
      清明刚过,宫谨鸣死了。
      季昭去看了,不过数十日光景,原本老当益壮的人便瘦到缩在床上仅剩下一小团皮包骨。
      说来也怪,自上次季远珩遣人将他送回剑庐别苑休养,当真是名贵药材不计其数的送进去,可人还是越来越虚弱,到最后别说起身,便是连喝口水都需得要人喂才能勉强咽下。贴身伺候的人回禀,说是死前那几日宫谨鸣夜不能寐,满口胡言乱语,浑身抽搐,活像是中了邪一般。
      近来不知怎么回事,死的人太多了,大家都有点心慌。
      季昭把事情如实汇报给季远珩,本想着多少能激起点涟漪,哪知他半点反应也没有,甚至连手中的书都没放下,开口轻描淡写的就把事情吩咐了:
      “宫家原先也是长洲名门世家,虽说至此落败了,但终究落叶归根人死归乡,便将世伯的尸首送回祖坟安葬吧。”
      “可是……宫夫人的尸骨还在剑庐后山……要不要也一同迁去长洲?”
      “斯人已逝,迁坟移穴,扰死者安宁大有不敬,就免了吧。宫夫人生前的佛串,世伯一向珍之如宝,便当作念想一同置入棺椁陪葬吧。”
      “……是。”
      季昭虽不知这佛珠究竟有何深意,但自从按照季远珩的吩咐把佛珠修好送还回去,种种迹象无不表明此中必有渊源。尤其风言风语传的多了久了,到最后还真像众人口说的冤魂索命一般诡异蹊跷。
      他自然不信这些,但也清楚季远珩此举,是恨毒了宫谨鸣。
      甚至连他死后安宁也要摧毁殆尽。
      想来宫谨鸣兢兢业业半生心血投于剑庐,不可谓不鞠躬尽瘁劳苦功高。可如此安排,主庄那边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送殡那日,他从床头取下那串落了灰尘的金丝琉璃佛珠,擦拭干净轻轻缠绕在宫谨鸣干枯细瘦的掌腕之上,心中不知为何顿生出几分无可奈何的多余同情。
      这其中的恩怨是非,终究随着上一代的人长眠于黄土之下了。
      可活着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从长洲回来,季昭本想去汇报后续的安葬事宜,但一进院子,他就顿时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倒不是说季远珩有多不想听,只是他自己不敢张嘴提起。
      其实一切都与平常无异。季远珩不过是坐在池边喂鱼。
      只可惜之前那一通搅和,好好的一池子锦鲤死的只剩下这一条了。
      过后季远珩也没让人补上,就只养这一条。
      然而季昭每日在旁看着无时无刻不在心惊肉跳。他觉得自己被林君坑惨了,现在看着少爷整日的样子,总怕一眨眼的工夫,人也会出事。
      但真有这么严重吗?他自己也说不好。
      外人都以为林君的死对季远珩打击很大,可只有季昭知道,少爷没什么变化,不过是恢复到以前那样,常常独身一人抱剑观花,凭栏而立罢了。
      可若说没什么打击,他似乎又总是活在半梦半醒间。
      就像不久前清明扫墓,他去了趟灵源山,再那里一待就是一整日。
      但回来没过几日,就问林君回来没有。
      ……回来没有?
      季昭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也不在意,过会儿又自言自语说,看来是还在生我的气,那我再等等。
      这种情况已不是一日两日。
      说是疯了吧,偏偏其他时候又正常得很,剑庐主庄两处事宜也处理得井井有条。
      为此季昭去请教过谷歧春,可他老人家也只是摇头频频叹息,连药都没给开。
      说是不用喝药,也无药可医。
      季昭这才明白,原来心病还需心药医这话居然是真的。
      不由又是感触良多。
      眼看季远珩慢条斯理的喂完了锦鲤,神色颇有些落寞却又一如常态道:“天色不早,想来阿君今日不会回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若是他回来,不论何时,你都要及时来告诉我。”
      “……是,少爷。”季昭轻轻应下,目送他起身走远。
      自从季远珩伤好了之后,便不肯在汇亭轩过夜。白日里若是剑庐无事,他便会赶来,在这里看书练剑饮茶观鱼等人,待到晚色降临,日落西山,见等不到人方才黯然离去。
      季昭是被他安排留下的。说是怕林君万一夜里回来,见到四下漆黑会生气。
      天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季昭身上冒了几层冷汗。
      日暮西山,远处天边残阳如血,饶是马蹄疾踏,待他返回剑庐时也已华灯初上。
      下马进门,他慢慢走回自己住的小院,院中燃着庭灯,四下暖光点点。
      楚倾一如往昔在院中等他。见他归来,便自行上前问道:“珩哥哥,今日厨房做了酒酿小丸子,你不是最喜欢这个吗?我一直用小炉子温着呢,你快过来尝尝。”
      这些日子,他的动作和企图越发明显了。
      季远珩随着他一起走进屋里,轻撩衣袍坐下,伸手揭开盅盖,一股香甜的酒酿桃香立刻飘散出来,他用勺子搅了搅,看到沉底的白桃肉,面上不禁露出淡淡的笑容:“还真是不错。”
      他说着拿过一个空碗分出半碗推到楚倾面前,和声问道:“你知道在君明剑庄吃东西也有规矩的吗?”
      “还有规矩?”楚倾愣了愣,不解问道。
      季远珩笑着又倒了两杯水,一杯放到他面前,然后悉心教道:“我教你。要像我这样,拇指食指中指三指并拢,放到杯中轻捻,这叫净手。”
      楚倾学着季远珩的样子,照猫画虎了一番,随后只见杯中的水淡淡发红,他双瞳骤然一震,当即僵在原地。
      图纸上有碱粉,遇水变红。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看,随便一个人尽皆知的小规矩你都不知道,怎么偏偏知道学着阿君做有桃肉的酒酿小丸子呢?”
      “呵,你以为我会在这里面下毒吗?”楚倾笑着,抬手舀起一勺送进嘴里:“我真的只是看你想他,所以才故意向后厨学来的,就是想哄你高兴而已。”
      “我从不怀疑你会在里面下毒。你想杀的人,我不都让你杀了吗。”
      “……你早就知道了?”楚倾怔怔道。
      这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随即他想到自从在西苑老夫人死后,林君被软禁,而自己日夜与季远珩同进同出片刻不离,不由感叹道:“我还以为你是信了我的,原来我才是那个跳梁小丑。呵呵……”
      他忽然笑起来,低声又道:“不过结果也没什么不同。事到如今,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我想问,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把它交给谁了?”
      “哈哈……珩哥哥,我还真是看轻了你。原以为你沉溺于儿女情长,会问我些别的问题呢?只可惜我做人比你讲信用,这我可回答不了。不如你换个问题吧,比如林君?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季远珩放在腿上的手缓缓攥紧,又道:“没什么好问的。你不就是恨他顶替了你的位置,才害死他。”
      “真不愧是我的珩哥哥啊!哈哈哈……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在自欺欺人,我真是有点不忍心拆穿你了。”
      “唉……”他笑着笑着幽幽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时双眸里只剩一片森寒:“我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你。”
      “其实无论是谁,只要是你认定的,我都会这么做。”
      “你说我害死他?可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啊?我没在火场里烧死他,我还好心放他离开这个伤心地。是你。是你在火场里放弃他,也是你亲自带人想要抓他回来,更是你亲手刺了他一剑,把他关进汇亭轩的,你忘了吗?推他去死的人,是你啊。”
      “是你心里有鬼,是你自私冷漠,是你杀死了他。”
      他字字掷地有声,句句锋利如剑,恶毒如蛇蝎,全然不似以往温暾犹豫,左右为难。
      门窗不紧,有风轻轻吹入,桌上的红烛燃的久了,未剪的灯芯烧着高挑的火苗,卷入蜡油之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其实我之前说得都是骗你的话,我真得好恨你。”
      “当年你娘身边的一个贴身侍女家乡闹了疫病,她便假意放她归家服侍双亲,借此诓骗她说平棚村里有一位游医专治此症。你娘利用她让整个村子染上瘟疫,只是为了逼着宫谨鸣将你接回剑庄。你知道官府怎么屠村吗?是往活着的人身上泼菜油直接烧。你听过那种惨叫声吗?我倒现在做梦都忘不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进禁阁吗?因为我要把事情查清楚,我要找到你,我要亲口问问你,当初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季远珩双目通红,尽管他早知道自己没资格生气,却还是压制不住的厉声责问:“那你冲着我来啊!为什么要对林君下手?”
      “哈哈哈哈哈哈……为什么……是啊,我为什么啊……我明明一点都不恨他。可是他师兄杀了我最重要的人啊,我凭什么放过他。”
      “再说……既然敢当别人的替身,就要做好万箭穿心的准备,不是吗?他也不无辜啊。”
      “只可惜他偏偏要爱上你。如果他爱的是别人,我或许会放过他的,毕竟他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你什么意思……”
      “哦,抱歉,我忘了你还不知道。”
      “我和林君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楚倾说完,满意地看着季远珩怔住的表情,语气也渐渐轻松起来:“现在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认错人了吧。”
      “那年我娘怀着我出任务遇险,我爹为了救她,叛出禁阁也抛下了林君。之后我出生,他们又落户在平棚村。给我取名叫林桾,我想大概就是为了纪念我这个可怜的哥哥吧。”
      “珩哥哥,你说人生是不是很讽刺?我们兄弟俩绕来绕去,兜兜转转,谁又是谁的替身呢?”
      “你明知道他是你哥,你还对他……”
      “那怎么办呢?他要是不死,我怎么能看到你如此痛不欲生的一面。为了报复你,我只好牺牲他了。”
      楚倾满口无可奈何,模样似是惋惜极了:“不过你装的真好,好到我真的以为自己离间了你们的感情,以为他在你心里也没占多重的分量,所以今日才会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试探,没想到被你一眼就识破了。”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便落在他的脸上。
      楚倾回过神来,笑着抹去嘴角的血痕,起身向后退了一步如释重负道:“珩哥哥……你啊……看着糊涂,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如今我给了你这么好的机会,你就把错都推给我好了,反正我一早就不在乎了。”
      他说罢,始终扽着袖口的左手,轻轻一拨木塞,猛然将藏在掌心的一瓶药全倒进了嘴里。
      待季远珩反应过来起身去抢,已然来不及了。
      “你敢服毒?!”他惊怒交加的捏住他的下颚,想迫使他将药吐出来。
      哪知楚倾咧着嘴,毫不挣扎的握住他的手腕,嘲讽道:“哈哈……你以为我会自杀吗?”
      “我不会的。”
      “那你吃的什么?”
      “放心吧,蚀心散弄不死人。”
      “但……我会生不如死。”
      “……解药呢?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别难为我了,蚀心散没有解药。”他可怜巴巴地说着,随后又努了努嘴极尽可爱道:“珩哥哥,你心疼我吗?那你杀了我吧。呵呵……”
      他的笑容越发明媚单纯起来,恍惚间季远珩仿佛看到了儿时对着自己天真烂漫的他。
      只是这次他没有哭闹着娇气,也没有满目的期许,只剩下静如死水的一句:
      “杀了我吧,珩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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