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聆箫梅雪夜
玄凌只仰头看着树上梅花,怅然道:“朕是想亲自感受一下,这梅花盛放于寒冬,蕊寒香冷的意境。……”他的声音分明因经受寒冷,而有些颤涩。
我怔然,亦望向那临风开放的梅花,一朵朵冰清玉洁,艳而不妖,从容而不高傲。
“皇上在这里坐很久了吗?”我茫然的问。
他不答,微微侧头,反问我道:“听太监回禀,你中午没有吃东西。”
我又呆了呆,只得答了一个字:“是。”
“又是哪里不舒服了?”
“并没有。奴婢只是……”我沉吟了下。
“有话说就是了……”
“奴婢看着那切的一片片均匀薄细的羊肉,竟想起从前在厨下作事,这削肉剔骨的活儿,也不知作了多少。当日只知以手艺精熟而自喜,焉知多年后的今日,身犯重罪,一旦推上市槽,这浑身血肉不也是被这般条条鳞剥削剔?或者更甚。奴婢若真有这般下场,焉知不是前世今生积业太多?因此不想再怨任何人。”
“你小时候还做过这样的活儿?”他诧异的很。
“奴婢无才德,不是远庖厨的君子。这样看,奴婢也是个满手鲜血的人。或许如今,就是要还债的时候了。”
他沉默了片刻,道:“不吃肉怎么行?你的身体能好起来吗?”
我咬了咬嘴唇,“不管好不好的起来,奴婢已然发愿——此生都不会再食肉了。”
“呵呵,”他笑了笑,“苏子瞻因乌台诗案,卷入牢狱之中,险些丧命。自出了狱后,便发愿不再食肉。你这一招,倒有名士之风。”
仿佛被他戳破了心机,我红了脸,低头不再多言。
“你的妆台上,有不少首饰。既然时日无多,何不装饰自己,此生也算没白来过。”
他到底也没有说开赦我的话,还拿这样的话来揶揄我。我暗里咬了咬牙,回他道:“戴罪之身,不敢随意招摇。惹人笑话事小,惹皇上生气,牵罪更多的人事大。”
他不再笑了,又沉默须臾,笑道:“朕的箫声,比老六的笛声,如何?”
我惶然——他的箫声是吹给我听的么?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朕问你话呢,很难回答么?”他扬眉道,“亦或你不愿回答。因为在你心中,老六的笛声自然是无人可比的。”
“皇上忘了,奴婢少时无缘亲近管弦,因此不懂音律。”
“哦……”他有些恍然,不甘道:“可是老六教过你,你学的也很卖力。”
“奴婢到底没有过人之能,因此至今尚无所成。”
“这么说,朕倒是对牛……”他颇显几分懊恼。我掩袖,悄悄自得。心中又想,这些日子他和玄清见过面,一起说我吗?不然怎么知道……
“朕很是羡慕老六——能有这样一份世人不可企及的真情。如此想想,朕这九族至尊的皇帝都当的没意思。”他落寂道。
我有些嗫嚅,“皇上妃嫔众多,她们,她们不都是真心对待皇上的吗?”
“是么?”玄凌讥讽,“她们不过是爱朕的身份罢了,就连她也不例外。”
“她?”我愕然不解。
“你的姐姐——甄嬛。”
我恍然,提到这个人,心里还是说不出的厌憎,索然道:“也许,她是真心爱皇上的。”
“朕开始也这么以为。然而事实,只叫朕失望。”
色未衰,爱已驰?我甚不解,但笑道:“皇上从前也曾和贵嫔娘娘怄气,不过过段日子就好了。这次想来也不例外。”
“你还叫她贵嫔娘娘?”他斜睨着我。
“贵嫔娘娘于奴婢只有主仆之份,并无其他情意。”我淡淡道。
他不再看我,而是回忆起了往事——“她承宠的第一夜,对朕说——顺人教过臣妾怎样侍奉皇上,却没教过臣妾怎样侍奉自己的夫君。朕为此感动不已,新婚之夜,与她共剪红烛,还赐她椒房之喜。因为,朕觉得她是真心把朕当作丈夫,而非至高无上的天子。”
我不屑一笑:“这样的事么,皇上喜欢这个人,便觉得她可近可爱;皇上若不喜欢,只怕会嫌恶她越份逾矩,犯上欺君。弥子瑕事卫灵公之心始终如一,然卫公之心却因时境而迁。”
他瞥了我一眼,却不得不点点头:“你说的有点道理。”
我得意一笑,继续听他往下说。
“可是后来,朕发现她更喜欢奇珍异宝,荣华富贵。朕欲得一颗真心,故以假情相试——赐她蜀锦宝鞋,飞燕爱物,她一一收了,喜之不尽。朕还说——只要帮朕扫平权臣,朕必当重用甄家胜过慕容家。她听了,眼角眉梢流露的高兴,掩都掩不住。……”玄凌的语气,好不沮丧。
“富贵荣华,世人共爱。最多也只是俗病罢了。”我淡笑。本以为他会生气,谁知他却顺了我的口风——“你说的不错——她之喜好,是世人所喜。因此朕也不曾冷她一分一毫,朕乃帝王,坐拥天下财富,可以满足的了她任何要求。朕以为朕对她好,她反过来也必然对朕好。可是朕没有想到,因流产一事,她逼迫朕杀了华妃为她报仇。否则,朕从前对她所有的好就一笔勾销,不复存在了……”
我这次无话了,歪头想了想,还是笑讽于他:“美人有多骄纵,也是皇上惯的。怨不得旁人。”
话音未落,只听他呵呵的笑了,片刻才道:“朕发现你还真是欠剐的很,尤其这张嘴,那日朕将你养肥发落,必吩咐刽子手,先剐了你这张嘴。免得行刑不到一半,就被你刻薄跑了。”
听他这般笑言,我心中犹是一凛,双足站在冰雪中,凉意上侵,连膝弯也有些打软,犹自坚持兀立,没有跪下告饶。
“怕了?”他扬眉一笑。不得不说,隔着雪花,掩映琼姿,帝王的身姿面孔甚是惑人。
“天威赫赫,孰能无惧?”我勉强道,到底挑指饶他一句,“奴婢明正典刑之日,便是皇上大显天威,震慑万民之时。这样的好机会,皇上可千万不能放弃了。”
一语气的他要从椅子上仰下去,抡过箫头指了我骂道:“你这臭丫头,你且等着,等着!……”
我也咯咯笑起来:“哎哟,皇上方才说到哪里了,奴婢记不得了。”
好像他也气的忘了,或是被我气的没了说的兴致,于是低头沉吟。底是我先想起来,笑道:“难怪皇上恼呢——冒然动华妃,只会动摇江山社稷;华妃又是皇上伴枕多年的得意人,说杀就杀,岂不逼得皇上作薄情寡义之人?对了,皇上还为此中断了拜天求雨,得罪了上苍,辜负了黎民啊……在皇上心中,天下万事不及贵嫔一人小产之痛。恰好心有灵犀,贵嫔也是这样想的。怎的皇上还恼了贵嫔呢?”我一面放肆揶揄,一面盯着他瞧。
他转眼看我,面上也不恼,反而微笑道:“你分析的倒透彻。你再猜猜,朕为何复宠于她?”
我果然开动脑筋,想了想,笑道:“奴婢前面说过,皇上对贵嫔情厚,再恼贵嫔,也不会坚持多久。何况贵嫔腊月蝴蝶的把戏,演的这样辛苦。皇上又怎能不为之心动?”
“你只说对了一半。”
“还有什么缘故呢?”
他展眉,怅然无限,“朕之所以这样宠她,是因为她实在像极了……”
“谁?”我屏气凝神的候着一个答案。
“朕的心爱之人——纯元。”
“哦……”果然是如此。我释然了口气,心中转念——他这样私密之事,他竟说给我听。
“因着这份相似,朕才总是不忍长久冷落于她。朕从前待她之心,的确如待菀菀。可是,直到今日,朕才知道,原来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他哀伤说着,转过头来,凝视着我。
我经不起那样的目光,不禁低下头去。“皇上为何说是骗局?”
他不答,只道:“原来那惊鸿舞是你跳的,可惜那日你蒙了面,今夜还能为朕再舞一番么?”
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踉跄了下,几乎眩晕。他道:“罢了,改日吧。你身子还未痊愈。”
“多谢皇上体恤。”我为他一福,悄悄松了口气。心中暗想,是不是他到现在未肯发落我,也有那一舞的缘故?
“细看你,何尝不似纯元一样的女子?”他柔声道。
“皇上说笑了,宫中无人不传皇后绝世之姿,奴婢陋质,必与皇后有云泥之别。”我惴惴道。
“是啊,你长的连她也不如,如何及得朕的皇后?”他笑道。
我嗔了下,无所谓道:“世人皆谓不及,皇上所言不奇。”
他呵呵的笑起来,靠在椅上,一身厚重貂裘,蒙了雪花,越发显得尊贵无匹:“罢了罢了,从小一直委屈为婢,还被世人希落,朕就不希落你了。免得病刚好些,又气倒了。”
他这样说,的确有些气人。我咬牙切齿,想说什么,却没什么好说的,尴尬到极处唯有顿足:“夜深了,奴婢失陪了!”说罢转身便去。
未走出几步,忽听他朗声道:“朕在发落你前,会将你身世调查清楚,还你一个公名正道!”
足下仿佛一下被钉住了,好半天才扭转了身躯,望着他背影道:“皇上所言当真?”
“君无戏言!”他斩钉截铁道。
“若真是如此,奴婢当拜谢皇上天恩,纵死也感激皇上。”我分开披风,双膝跪了下去,手也插在雪中,为他磕头。
“便是因为你全家的仇,你便如此记恨于朕吗?”他侧目问道。
“此事若换作皇上,皇上心中会无恨念吗?”我反问他道。
他片刻无语,仰了仰身躯,道:“所以朕要納你,你便拿‘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来呛朕?”
轮到我无语。他苦笑道:“当日,朕真心为你着想,却不料在你眼中,朕是如此昏庸之人。若你向朕直陈身世,朕会不怜你,不救你吗?”
依旧是无语还他。泪却已蕴藏不住,滚落面颊。
“朕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必须回答!若是没有这份仇恨,你心中是否也会有朕?”
“这……”我当真不知如何回答,反问他道,“奴婢实在不解,皇上真的很在意这个问题吗?那又是何时,皇上心中开始留意奴婢这个低微之人的呢?”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