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画境

　　斜着脑袋看镜子里的自己,似乎有些出乎意料的呆滞,我又转了个角度,继续对着镜面露出一个傻笑,身后传来紫苏的埋怨:"仙子,怎么老是乱动,天都要黑了."

　　如今我不仅脑袋上顶着的凤冠格外沉重,连带着眼皮也有些纠结,便漫不经心的打了个呵欠,侧头看向窗外.果然,夜幕就要降临.

　　紫苏不厌其烦的帮我摆弄着姿容,又是抹粉又是修眉,我疼痛得不断眨眼,偷偷缩着脑袋,紫苏这下算是叹一口气,勒令道:"来,帮我把她脑袋摆正."

　　我吁一口气,终于等到天边彻底漆黑.逐渐地,灯火点亮起来,这一片响着嘈杂的丝竹锣鼓.好不容易熬过了坐轿入门,跪拜递茶的程序,如今都走到了师父的居所,我以为可以出来透个气,莫想,这乱糟糟的妆颜居然要保持到洞房花烛.如果要我顶着这么多"身外之物",一动不动坐在房里等候,我不憋死,肚子里的孩子也会闷气.

　　我摸摸自己六个月的身孕,再次打了个冗长的呵欠.紫苏给我摆弄好一切,搀了我坐到床边,嘱咐罗唆一大堆后,终于安心离去.门吱呀一声打开,外头的热闹传送进来,有瞬间被关在外头.

　　来到蓬莱已经四个多月,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天庭与昆仑的恩怨,让生活颇不平静.天帝执意不肯放过承渊,固执认为如今魔界的兴起是承渊始作俑者,即便不是主犯,也算同谋.西天如来佛祖一派,看在师父成神的份上,也只得放手.至于昆仑一族,以覃天枢为代表,坚持不肯师父归隐,昆仑上下三千弟子,对师父的热忱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掌门非承渊莫属.所以师父在我和掌门一职中选择与我到蓬莱归隐,有部分上增加了覃天枢对我敌对之意.每个人都很固执,这种情况下,我就显得异常淡然.我常常说,如果归隐,我就同师父在蓬莱天长地久;如若不归,那就继续在七穹宫厮守终生.唯一不同的是,昆仑不会像今天这样给我们俩举行一场不大不小的婚礼罢了.

　　好在覃天枢心里除了关心着爱护着的掌门师弟,还有一个宠溺有加的首座大弟子,冷之贤很好的转移了他的注意力.魔尊饮雪预言,冷之贤将成为昆仑第二百一十八代掌门,这个消息让覃天枢无比纠结,非要在承渊和冷之贤中选择一者的话,简直比对我改观还难.

　　天帝不能让仙界威名扫地,一味与昆仑争锋相对,这样的情况直到魔界对天庭群起而攻之的时候才有熄火的倾向.覃天枢每每都对如今天庭与魔界的战事冷眼相对道:"霆筠那老头,看他还能撑多久"

　　这个世界,终究是帝俊的.十七万年前,是他创建了天庭仙界,是他一统了蛮荒六界,凡是知道当今的魔尊饮雪即是帝俊转世的仙门,基本都归附于昆仑,选择中立自保.要知道仙门不喜惹事生非,更要保护自身的百年基业.

　　战争才过去四个月,战事却出现一边倒的倾向.饮雪恢复本尊身份,当年的天庭元老集体参拜,帝俊才是当之无愧的六界之主.霆筠虽是领导天庭,但比起统帅六界的帝俊,似乎还是差得太远.

　　战争还在延续.然则,在这烽烟四起的日子里,却迎来了我与承渊的大婚.

　　师父总说,若等孩子生下来再和他成亲的话,恐怕会影响我的声誉(话说这东西我不是早就没了吗).于是等不及六界纷争结束,便要求娶我过门,师祖主婚.

　　师父果真是个传统的人,可是他难道没觉得我挺着个大肚子跟他成亲,不会更引起别人的误会猜忌吗

　　我扯掉头上的喜帕,坐到桌边先倒了杯茶水解解渴,这会儿师父正在外头应酬各大仙门的祝贺,估计一两个时辰内脱不了身.听说魔界也由泓琴出面,送了贺礼,看来帝俊并不大算对付各大仙门,他的目标只是铲平天庭,夺回自己的政权罢了.

　　我沿着一排梳妆柜走过,头上的凤冠发出轻灵的响音,我伸手摆弄一阵,好不容易才扯下来,连带着几根墨发,疼得我眯眼皱眉.头发散落下来,果真轻松很多.我倚着靠背坐下来,伏在桌面,对着镜子咧嘴笑一个.

　　还没见到师父穿红装的模样,想来一定很有看头.我闭眼思考,等到他来的时候,我该做些什么,又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师父要娶我为妻,比起六界颠覆,更让我觉得惊心动魄.好开心,但又不懂怎么表现,我揉着脸面,捂脸偷笑.

　　我还会生下一个小承渊,终于可以看到师父小时候的模样了,激动得不能自已了.

　　正是胡思乱想中,一阵风吹开紧阖的窗户.

　　.

　　心里想的是无论何人何事都不要出去,可是没来由的一点猜测,却让我跟随至此.已经走到这里，没了楼宇的遮挡,视野里一片梨花灿烂.

　　我左右张望一番,寻寻觅觅之际,终于在梨花深处发现那抹淡雅的紫色.

　　风吹得红色裙摆起起落落,我不过去,他也不走近.泓琴代表魔界在前厅拜贺,他却伫足这里,不知为何.

　　隔着轻轻飘摇的白色花蕊,我们遥遥相望.

　　他化成饮雪的模样,看起来如此温润,比起远古大帝帝俊要少了诸多暴戾,整个人都散发着淡淡的温柔,垂目满是柔软的忧郁.

　　还记得十七万年前,他从来都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他说话的语气,他举手投足的气质,让人觉得压迫.他太过颀长的身材,让我每次仰头与他说话,总会莫名害怕.为了亲近我,他每每来碧沉苑探访,总是化作另一副模样,紫衣翩跹,面目柔和.

　　全世界的人都以为魔尊在带领千军万马攻打天庭,而今他却出现在了蓬莱的一片梨花林里.

　　妙理鸢飞鱼跃,尘心雪化冰融.

　　紫鸢不再,饮雪难留.我信手抚摸左脸,最后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梨花随风飘逝,落叶发出清脆的响音,我缓慢走远,身后的脚步也慢慢跟来,不紧不慢.

　　我停步,他也停下,隔着十尺距离,不靠近,不远离.我再次踏步,他又慢慢跟来.我轻轻握拳,心里不是气恼,只是莫名感到难过.从来只有我追随他的脚步,从来都是我跨过千山万水寻找他的踪迹,没想到会等到他不舍我离开的一天.

　　我回头,他停步,发怔的看着我,一双乌眸,盛满说不出的情感.我起步走向他,不知道自己面向他的表情究竟是怎么样,究竟是同情可怜还是于心难忍,情不自禁.

　　我追随了一千多年的人,如今他终于回头,站在那里,一张容颜正对着我,不偏不倚,等我过去.

　　走到他跟前,隔着一尺距离,一个深情俯视,一个忧郁抬头.他伸手抚摸我的长发,我闷下头,垂视铺满落叶的地面,默不作声.

　　他落眼在我身上一片深红璀璨,手指摩挲我肩膀的的花纹.隔着厚重的嫁衣,我依旧能感受他手指逐渐降低的温度.

　　他轻轻低头,如同蜻蜓点水在我额头轻吻,我覆手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六神无主的静默等待.吻划过眼睫,让我情不自禁的闭上眼睛.鼻尖过后转而双唇,我亦没有反抗.

　　他揽住我,欠手在我腰后.唇齿间都是温暖熟悉的气息,终于他开口第一句话,打破这场沉寂:"抱我,阿紫......"

　　我没有反应,反倒是撇过去一点脸颊,喷薄的呼吸蔓延在耳廓,他闭眼睁眼,语气再软一分:"......求你."

　　我的手依旧摆在肚子上,无动于衷,心里却隐隐哀痛.

　　他终于停下任何温存,将头埋在我的颈项,睫毛扫过我的肌肤,腰间的手用力了又放松.

　　也许他也不知道究竟自己要做什么,正如我不懂该怎么面对他一样,所以只好保持无动于衷的姿态.

　　泪水顺着我的脖颈流下,一路滑入衣褶中,滚烫却冰冷了彼此的心.他在颤抖,在无声哭泣,这一刻好像把他毕生的卑微全都展现在了我面前,只为求一个拥抱.

　　伤心难言,苦痛成灾.

　　三生三世,注定无缘,此生依旧.成了神,没有了来生,我们永远也不会在一起了.

　　这里是结局,我们磕磕绊绊,终于走到了这里,走散了.

　　我强忍心痛,咽下喉咙间的酸涩,抬手想要推开他,却是违背主意的抓住他的衣襟,难以释放的伤痛,除了眼泪该怎么去承受.

　　无论怎么放下身段与姿态,无论是不能抛弃的翎若还是无法放手争夺的六界之主,都无法换回我对往事的依恋.奈何美好太过短暂,你给我的是一场盛大繁华的敦煌画境,苦难将我捆缚,悲伤让我不想过多沉湎.

　　未来很长,你的存在却是我永远的心痛不止.

　　"饮雪......"

　　"饮雪......"

　　"饮雪......"

　　碧沉苑里,昆仑山脚,蜀山魔宫,诛仙台下,都是我的呼唤,我的嘶喊.这个名字我说了无数遍,这个人我爱了一千年.

　　从今往后,你我便可以不再相见,所有完成的爱恋,未完成的思念都该结束.我轻轻推开他,斜眼不看他的神情,转眼注视不远处安静伫足的红色身影,一身孑然.

　　绕过饮雪的身边,我向承渊给我的未来走去.

　　他背对着我们,背向我们的婚礼,最后的挽留,是彼此擦肩的牵手,渐渐松开,慢慢远离.

　　指尖最后的一点温度,残留在我的心里.泪水潸然落下,我却轻轻笑开.

　　永远都是他走过我身边,走远到我追不到的地方,永远都是我挽留,我哀求;永远留下一个侧影,这次却变成了我永不回头.

　　饮雪,永别了.

《敦煌画境前篇》
敦煌画境，上古传情——晴雪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