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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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鸟声悲(12)


      那抹幽影又出现了,它缓缓上前,那是一个由各色矿石拼凑而成的存在,中央是一块闪着火彩的菱形红宝石,足有一人高。红宝石上下浮动,它周围环绕着细碎剔透的紫色晶体,在半空中缓慢漂移。数条黑曜石般的环带围着它绕动,如运作的浑天仪。

      周身紫晶颤动,发出类似言语的音波频率,它说:“不知道。”

      祁访枫看着它,试探道:“……苍玉?”

      大矿石说:“巫女,你认得我。”

      怪不得尸偶动了,苍玉的力量影响了它们。祁访枫想,死神真让宗政敏召唤出来了。不过幸好这些尸偶缺了心,否则她就要对付一群铜皮铁骨的活尸。

      以及,裘罗的传说有误,大谬误。

      祁访枫有预感,这个谬误并不是可以忽略的小插曲,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恕我冒昧,能否告诉我,您为何在此,六十年前的裘罗到底发生了什么?”

      苍玉说:“有人要召唤我,所以我在这。我不知道裘罗发生了什么,但裘罗王室身上没有诅咒。”

      最终,祁访枫只是问:“那我该怎么出去?”

      【“它骗我了吗?”】

      【“像它这样的生物,对巫女有天然的喜爱。”】圣通王说,【“而且它一个世外存在,有什么骗你的必要?”】

      苍玉一瞬华光沿着红宝石的棱角流过,仿佛它转动的视线。

      它说:“你不好奇我,巫女。你不像巫女,更像祭司。”

      祁访枫说:“我不只是巫女,还是一国之主,我的子民在等我。”

      “……请告诉我如何离开墓室吧。”

      墓室里,紫水晶颤动着,火彩盈盈。

      苍玉一路带她们往东走,硬生生在昏暗的墓室里摸索了许久才走到陵墓的东尽头。墓室里没有日月,祁访枫也不知道这个许久是多久,她唯一的判断标准就是自身的疲劳程度。

      她已经很累了。

      终于重见天日时,巫女向它深深鞠了一躬。

      大矿石没说什么,又游荡回墓室里当一抹自由自在的幽影。

      祁访枫直起腰,一接触到外界明亮的光线,顿觉眼前晃得疼。她眨了眨酸涩的眼,说道:“走吧,赶紧藏起来。”

      她说着,忽然干呕几声,心脏跳得砰砰响,脑后神经疼得厉害。

      “娘娘!”

      “没事,走吧。”祁访枫摆摆手,她掏出最后一支兴奋剂,想也不想地吞了。

      【“还好观棋不在这,否则我都没脸再教训她乱喝药。”】祁访枫开了个玩笑。

      圣通王没回话,祁访枫就看向眼前空荡荡的村镇。

      王陵占地百里,她们即使走出来,也已经走进敌占区了。

      祁访枫深入地逛了一圈,她发现不只村镇,连内城区都空得厉害。

      “……不仇琉这是把氏族也抓壮丁了?”站在空旷的宅院里,祁访枫发出疑问。

      “算了。”她说,“赶紧地,这可是神秘打野点,有什么物资都赶紧舔走。”

      将士们都习惯了娘娘时不时冒出的怪话,默默翻箱倒柜地找物资,手快的把木板也拆了,准备拿着当柴烧。

      这不能怪她们野蛮,裘罗自有国情在此。

      历代宗政王两眼一睁就是链接隋炀帝的脑电波,奇观和行宫修个没完,没搞出个旱地行舟都得感谢裘罗水系发达。这么兴致勃勃地修建筑,裘罗的山就得遭殃,个个都是秃毛鸡。

      秃毛鸡灰扑扑地往那一坐,风一吹就半死不活地咳两声,导致春秋之际的裘罗满天风沙。

      这也导致她们想找点燃料都费劲。

      “娘娘,娘娘你看!”一个士兵高高兴兴地跑过来,手上还牵着匹马。

      “不愧是大款,这么好的马也舍得丢。”士兵艳羡地摸摸马身,马就打她一个响鼻。

      祁访枫看着那匹马,她说:“出大事了。”

      ……

      不好说是谁出,但一定是大事。

      这匹马身上挂着各种物资,一看就是为了跑路准备的。

      什么事能让一群老钱抛弃基业跑路,难道不仇琉把她们当徐州人整吗?

      祁访枫和飞旌军在陵墓里摸爬滚打,外界发生了什么对她们来说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祁访枫有些慌,她让将士们加快动作,短暂休整过后就一路往西赶。

      一连经过几座城,城中都是空的。

      人不在,物资却散落了不少。两手空空的飞旌军经过后硬是靠自动拾取捞得盆满钵满,祁雪青还从中认出把友军的刀,她说:“这是年前兵部发给靖远军的刀。”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靖远军的刀在这不奇怪,沈列知道她被困,一定会派兵来援。两军交战,战场上落下一两把军械,在打扫战场时被敌人捡走,这都是很正常的。

      但它为什么会被遗弃在一座空荡荡的城池里?

      祁访枫的眉头越皱越紧,趁士兵又在打野,她拉上祁雪青,骑马绕着内城区跑了一圈。把城中仔细看过,祁访枫喃喃道:“……怪眼熟的。”

      她指定在哪见过,但又是草草一瞥,因此印象不深刻。

      祁雪青转着脑袋看了一圈,忽然说:“像东莲王。”

      闻言,两人对视一眼,再不约而同地看向东面。她们没那个千里眼的本事,自然看不见王城,也看不见王城里的不仇琉。但就这么隔空一望,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破魔大将军虽死了,但她依旧给摄政王们留下了一些宝贵的精神财富,比如物质财富是可以靠不要脸的精神抢来的。

      祁访枫想,东莲王抢大户的优良传统在她之后也算后继有人了,吾道不孤。

      吾道不孤的劫匪国主回了打野点,毫无心理障碍地催促士兵们多拿点。有了不仇琉涸泽而渔的辅助,飞旌军拿着大自然的馈赠精神饱满地行军。

      越往西走,人烟就越明显。

      大抵已经是靠近了南路战场,祁访枫甚至能在半路看见几座废弃的营寨。

      她推算了下距离,说:“看来平昌候战事不利。”

      祁雪青就说:“不仇琉这个杀法,平昌候若是求稳,一时退了也正常。好歹这一带都是野地,不像城池易主那般扰民。”

      祁访枫看了看周围,遗憾地把碧玉镯子塞回臂甲内侧。

      这附近也有大妖战斗过的痕迹,可惜了。

      大魔花哪都好,就是身份不够政治正确。

      要是她建立能够无视抨击的威信,就能直接让大魔花帮忙了。可惜没有,她还不能让一个品阶不低的魔族光明正大出现……

      祁访枫叹了口气,继续行军,她踩着倒塌的树丛,越过一块岩石。

      裘罗光秃的大地上,岩块遍地。

      今天下午,祁访枫就隐有察觉,兴奋剂要失效了。

      疲惫倦怠仿佛隔着一堵透明的墙,孜孜不倦地威胁她,撞击墙面,让它越来越薄。

      她们正在宗政敏的军队后方行进。即使尽可能地绕路避让,还是不免泄露一二踪迹,让宗政敏的士兵发现了端倪。

      追兵开始出现了。

      宗政敏抽出人手,挡着沈列对同时搜山检海地找祁访枫,并牢牢地封锁了消息。

      祁访枫当初派飞旌军作东征主力,就是看重这支军队有生力量保存最完整。如今打下来,陈远山手上的飞旌军不知道什么情况,交到她手上的这一支已经十分单薄了。

      她只能躲,往裘罗光秃的山林里躲。

      她们杀退又一波追兵,在原地留下许多尸体,就继续往下一个藏身地走。可以预见的是,接下来的路会越来越难走,她们已经十分深入宗政敏的势力范围了。

      祁访枫走了几步,眼前的景物发晃,一举一动都被拉长放缓。

      她有些恍惚,想不通怎么几里的路忽然这么长了。有人搀着她,可祁访枫总疑心自己被提着走的,却没敢吱声,怕拖慢进度。

      勉强找到个落脚地,祁雪青立刻组织人去打猎,结果不出所料,食物不太够,至于调料那更是没有。

      飞旌将军主动让出食物,但祁访枫吃不下,潦草的烤肉刚咽几口,囫囵吃不出味,只是不停反胃。

      那些被兴奋剂强行压制的生理反应在这一刻彻底反噬了她,加倍奉还。祁访枫很熟悉这点,当初高泉一战后她就是这个反应。

      但不同的是,她现在没有机会接受宫女侍从们无微不至地照顾,连睡上个安稳觉都是奢侈。

      将军只能默默把食物分下去给士兵。

      草草吃过一顿,夜幕就降临了。

      繁星点点,夜色宁静,深秋冷而干燥,黄沙蒙了满身。

      这是难得宁静的夜晚,可祁访枫熬红了眼,即使心脏跳得难受也睡不着。她也不敢睡,半夜杀过来的追兵她们遇到了好几回,她保持清醒,哪怕不能杀敌,也不能给将士们添麻烦。

      祁访枫怕自己睡着,她就没话找话:“也不知道宗政敏有多少兵马,十万?”

      她说:“我曾读过一段史,里面有个将军,能八百人破十万人。”

      祁雪青就说:“哪来的野史。”

      娘娘没头没脑地乐了会儿,祁雪青补充道:“如果是八百飞旌军冲十万杂兵,那没问题。”

      将军望着漆黑的山野小道,山路静悄悄的,风却吹得不寻常。

      “娘娘,不早了,睡吧。”祁雪青轻声说,“我守夜。”

      祁访枫说话都有些迟钝:“睡不着。”

      士兵的鼾声此起彼伏,被虫子爬到身上就无知觉地挠挠,翻过身去,反而激起一小阵灰尘,又打了个喷嚏,砸吧砸吧嘴接着睡。

      将军想了想,掏出一个水囊:“喝点就睡得着了。”

      祁访枫看着那个狼藉的水囊,迟疑道:“蒙汗药?”

      祁雪青:“……酒。”

      “喝吧,您真的得睡一觉了。”将军说,“您死着,我有什么脸回去?再说了,您还欠我一个侯位,万不能把命留在这了。”

      娘娘就若无其事地接过水囊,她嗅到若有若无的尸臭味。

      祁访枫不知道这是鼻子太念旧还是水囊在犯错,默默打开来喝了一口。

      酒是很辣的,喉咙刀刮般疼着,酒液火辣辣地滚进胃里,热意渐渐从后腰升到脸颊。多日来保持着兴奋的神经被酒精泡软,祁访枫就说:“这定废了许多粮食,说不定还过了红线。”

      祁雪青说:“非常时机,娘娘改日再教训我。”

      “能不能出去还不知道呢。”娘娘难得说了句丧气话。她昏昏沉沉的,意识渐渐模糊,就见着祁雪青拔出了铮亮的刀。

      人变成了两个,刀也变成了两把。

      她想,武将就是不一样,她都不知道怎么让兵器在砍了一堆人后保持整洁。

      祁雪青俯下身,将她抱起来。

      祁访枫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看见了更多人影,她们从地上爬起来,刀剑出鞘,个个都有二重身。

      祁雪青说:“早点杀了干净,娘娘还要睡觉。”

      将士的刀刺进郡兵的胸膛,又留下一地尸体后,她们连夜赶往下一个藏身地。

      祁雪青带人躲着追杀,刀上的血就没干过。接连杀退几拨人,她能察觉到,追兵的实力越来越强了。

      又或者,疲惫让她们的力量越来越弱了。

      时间其实没有过去很久,但高强度的战斗拉长了人对时间的感知。她们一天要面对起码四波搜山检海来的士兵,这一天就过得像四天。

      ……这样下去不行,等飞旌军耗空了兵力,谁也跑不掉,她须得寻个主意。

      ……

      祁访枫醒了。

      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是一种深度休息,醒来时却难免头疼。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皱着脸环顾四周,只见周围草木茂盛,与先前光秃秃的山坡截然不同。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干得难受。

      四周一个人都没有,低头一看,自己穿着寻常士兵的铠甲。

      树丛响了一下,蹿出个熟悉的身影。祁雪青见她醒了,如释重负,她顺手把水囊递过来说:“娘娘,喝点水,我们往西走。”

      祁访枫握紧了水囊,却没喝,她看着独身一人的飞旌将军,问道:“其他人呢?”

      她的嗓子哑着,说出来的每个字都粗粝不已。那双眼睛紧紧盯着祁雪青,让将军打好的腹稿散了。

      祁雪青说:“我让她们散了。”

      “……散到哪去了?”她问。

      祁雪青缓缓蹲下,单膝跪地,郑重说道:“娘娘,我们还能回来,我们一定会找到她们的。”

      祁访枫看着她,愣愣地一眨眼,眼泪就落下来了。

      将军说:“没有牺牲大到不能接受。娘娘,她们是愿意的,我忠于你,她们也是。”

      【“她这回说得是真的。”】圣通王忽然说,【“她真的忠于你。”】

      这件事其实很微妙。将军在君主昏迷时擅自遣散兵士,怎么看怎么逾矩。一个不好,将军就要受到攻讦。

      但对这俩君臣来说,账不是这么算的。望青对君臣之别并不看重,祁雪青又是她从东南一路带来的老臣,她们本身就比君臣要亲近,这点亲近足以抹去权力带来的猜忌。

      诚然祁雪青对功名利禄有着强烈的渴求,会偷偷对君主不满,存心要吓她一吓,可飞旌将军并不是一个不忠的臣子。

      这怎么不是一个好主意呢?

      祁雪青的思路是可以理解的。化整为零,散入山野,宗政敏的人要抓住她,就得一个个排查。而人数越少,行动速度越快,她们可以隐蔽而快速地撤离,代价只是数百名士兵而已。

      诚然,她们是精兵。可她有整个望青,她能从她的国土上再找出人来,用一场场战争慢慢温养,拿敌人的血喂出许多个数百人。

      她们还会再为她赴汤蹈火,直到战争不再需要她。

      如此慷慨豪壮的故事,站在辉光中心的她,为什么要哭呢?

      ……

      氤氲的水雾袅袅升起,茶水清而冽。

      宗政敏坐在桌前,任由朦胧的雾气模糊了视线,她随意地取起一封信,让水雾熏软信纸,模糊墨渍。

      她在北路搞的小动静已经引起了昭宁郡王不满,要不是氏族们闹得厉害,当年名震大陆的雾容仙一定会亲自出马来让她知道利害。

      宗政敏嘴角上扬,将信纸揉成团,手指一松,它就落入茶水中,纸团吸饱了水而慢慢舒展填得茶杯鼓起一座墨白的山峦。

      宗政敏问:“望青的国主娘娘抓到没?”

      俞丏梨拋着茶盏玩,闻言摇摇头:“她可能躲了,还没消息呢。”

      “望青人不是一般能干,听说她们已经快解决了死魂疫。”宗政敏感慨了一句,“不过那也正好,氏族主母们应该不会再闹昭宁郡王了,我也能省两杯茶。”

      为了控制住氏族,她一早将各家主母召到王城。除去那些外放做官的,其余受重视的孩子也通通召来。

      原本她做这些,氏族们都柔顺地受了。可谁承想,顺位第一的继承人出门一趟,很不会挑时机地就死了。这本就让氏族们悲痛且不满,眼下,她亲自点过去的将军又在她们孩子的任职地搞出死魂疫。

      氏族们彻底炸锅了,说什么也不肯再给北路军提供物资,这甚至导致北路军爆发了好几次动乱。师古秋没空去打望青人,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她忙着收拾自己人。

      氏族们的行为在不仇琉眼里就很不可思议——为从龙之功,死几个孩子算什么?

      更何况也不一定死啊!死魂疫又不是真的疫病!

      “……只可惜旭华人行事太招人恨,主母们信不过她。”宗政敏自言自语道,“否则以雾容仙的能力,说不定真能破了大阵。”

      但这都不重要,不仇琉的脾气可不比她姐姐好,都是逆我者亡的性子。

      氏族主母们再闹两天,她就要掀桌了。

      宗政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了,嘴角上提,眼角下弯。

      母王和皇姐们说,她们会因她而死,将她送往先王坟茔赎罪。赎都赎了几十年,若她无罪,不就白赎了?

      戴着镣铐,素衣披发在陵墓里祷告赎罪时,年幼的宗政敏时常想,母姐们到底为什么那么相信那些骗子?那不是明晃晃的胡扯八道吗?

      女妖站起来,光线在她身上流动,弯曲的山羊角泛着优柔的暗光。那几抹辉光,如桂叶冠冕一般。那双方形的黑色横瞳深不见底,仿佛翻涌着无尽的黑暗。

      她的嘴角依旧是扬起的,她是笑的。

      给先王祈福为王庭赎罪,苦着一张脸可不好。

      苦难却依旧仁爱世人的神像。

      这些问题,跪在陵墓里的第十三年,宗政敏想明白了。她们或许也知道那是假的,但如果它是真的,一切该有多美好?

      富贵是享不尽的,整个裘罗依旧是她们的囊中之物,为之予取予求。

      裘罗、裘罗,母王与皇姐们舍不得放手的裘罗,她马上会送它去陪她们的。

      她既是宗政王庭的苦恶罪孽,合该应了这个命。

      “升帐。”她说,“北路让师古秋自己头疼去,我们来为郡王殿下收回南路的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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