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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焦(下)
桑府那一场火,很快便让桑家这一遭事,传遍了姜午。
除了那位客,还有狐狸登门要问慰一二的,都被双儿挡了。
直到应佚登门。
应佚登门,桑朵自是要见的。不承想双儿前脚刚领了进来,后脚那位不死心的便跟着也进了府。双儿只能硬着头皮,带他一并去到偏院,见了桑朵。
说辞还是那套说辞,应付的也还是那位。应佚只问了桑朵现下如何、往后打算,就又被插了话锋。
“应佚上神,我与桑家虽只有几日情谊,但我与桑家夫妇也攀得上断金之交了呀。这桑家,是有两个女儿的。一个是桑芸,另一个,我怀疑,就是这厮杀父母弑手足,贼喊捉贼啊!”
“金大哥讹言谎语,当真是张口就来。是欺我没了爹娘,觉得桑家剩我一个孤女了好欺负?既如此,也别怪我。应佚上神,有些话桑芸先前无凭无据,不敢随口谬言,但有些狐狸几次三番登门造次,就是您在也不肯收敛,桑芸再一味哑忍,这莫须有的罪名,就真的控诉无门了。”
应佚点了头,道:“你且说。”
“金大哥登门,仅是桑家遇难当日;桑家与金大哥的交情,也攀不上断金的美称。金大哥与阿爹阿娘在客堂攀谈时,桑芸是在的。当时金大哥就一口什么花一口什么虫,我也听着迷糊,直到他道了句‘魔域’。”
那位金大哥的神色正沉了一分,应佚的目光正巧往身后侧瞥去一分。
“然后呢?”
“阿爹阿娘在凡间,确是生过事,但回到姜午后一直安常守分,更别提和魔域有过什么往来。当时,阿爹阿娘只当金大哥是醉了酒,道了些胡话,没有多在意,客客气气地送出了府。没承想,当晚就……”
“你胆敢如此胡言乱语?!若你们桑家清清白白,我能当着应佚上神的面儿,平白讪谤了你们?哦我知道了,桑兄和桑夫人确非与魔域有往来,你才是那个,与魔域有往来的!”
“金啸,切忌口舌之快。”
“……是,应佚上神。”
金啸吃瘪,悻悻地收回了因激动迈出去的腿。
桑芸啊,他虽也见过两面,但那脾气秉性,就是被娇养的大小姐,心直口快,是没什么心计的。
“应佚上神明鉴。”金啸揖手,率先道,“我那日是提了句‘魔域’,但原话是我从其他狐狸那儿听来的,并非是我讹言谎语啊。我听了后,恐这桑家还要给姜午添难,才登了门,想旁敲侧击出点什么来。桑府这烧了半宿的火,是烧得桑家与魔域之间的关系成了谜,也将唯一活下来的桑芸,烧成了疑团啊。”
桑朵亦作礼,道:“桑芸也请应佚上神明鉴!桑家若真如金啸所言,如此不堪,桑芸愿毁狐丹,远姜午,此生不回,代代不归。”
“远姜午?!应佚上神你莫听她的,真远了姜午,才是遂了她意了!”
“行了行了!你们一个个都要我明鉴,空口白牙,怎么明鉴?!”被吵得颇为头疼的应佚上神收了收不耐烦,缓缓道,“这样,此事既是金啸挑起的,那金啸就先拿出实证来。”
“实、实证?”
“是啊。你不是说,这些个讹言谎语,都是你从其他狐狸那儿听来的,才想着来桑府讨个究竟,给姜午排忧解难?那你呢,就将说这话的狐狸找来,一并对峙。”
“可,但……”金啸找不出来,金啸哪儿找得出来?!这些就是他编的啊!“时日太久了,我确是不记得了。且这一时半会儿的,我怕也寻不来这些狐狸。但是上神,我还有一法子。听闻这勿花栽植用的不是寻常土壤,而是一具活着的肉身。一旦栽植,伤部难愈。不论这个桑芸究竟是谁,为何会和桑家女儿一般无二,但她定是桑家栽植勿花的养料!她的身上,也定还有未愈的伤!”
金啸屏着息,看着应佚若有所思的模样,终于等到了应佚开口。
“桑芸,这法子,你可答允?”应佚见神色张惶的双儿反复将目光落在桑朵和金啸的身上,补充道,“你若答允,我便请狐主夫人来,检查你这副身子。”
“……有劳应佚上神了。”
应佚折了只信鹤,狐主夫人很快便来了。应佚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帮着瞧一下桑朵身上的伤势。
院里,双儿再添了茶。这杯茶后,狐主夫人开了门,领着桑朵出来了。
“上神,桑家姑娘身上的伤不少,且都还未愈……”
“上神您瞧,我就说……”
“后腰有半片烧伤,背上和左臂各有一道剑伤,另有擦伤、淤青十二处。”
“……烧……”
金啸连忙闭了嘴,撇到一侧的头又瞥了目光到桑朵身上。
“金啸,怎么说啊?”
金啸看了看点名自己的应佚,又看了看狐主夫人和还跟在狐主夫人身后的桑朵,开口道:“桑家姑娘,受苦了。”
“这也解不了疑团啊……要不,你再找找那几只狐狸?”
“不了不了。”金啸连忙摆手道,“这桑府都烧成这样了,空有几只狐证,想寻个物证出来,也难啊。就,罢了吧。”
狐主夫人诘难道:“罢了?!罢了是何意思啊?金老弟若是没凭没据了,就莫要口出些没凭没据的话来!”
呵,应佚事先未透露的,这桑芸在屋内,是同狐主夫人道尽了。
金啸一个揖手,恭敬道:“狐主夫人提点得是,金某日后自当谨言。”
“桑芸呢,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桑朵目的已成,本是不想说什么的。可她是桑芸了,桑芸是轻嘴薄舌、咄咄逼狐的。
“桑家从未与魔域有过什么往来,魔域的勿花、勿虫,桑芸更是闻所未闻。金大哥对魔域、对魔域之物这般了解,怕不是……”桑朵的目光向应佚落去,随即提了一口傲气,颔首道,“桑芸气不过,胡言了两句,应佚上神莫怪。至于外头扣在我桑家头上的脏名,桑芸也不会就此罢休。若是桑芸有幸,查出点什么,还劳应佚上神再来,证我桑家清白。”
“好说。那今日,就到此罢。”
出桑府后,半道不同路的金啸道了别,狐主夫人才又提起桑朵的事来。
她怜见桑朵,想替桑朵求个上好的伤药。
“我近日炼了个祛疤的药,你一并带去,让她试试。”
狐主夫人不是信不过应佚的药,只是应佚的某些新药,确是有些,恭维不起。
于是,狐主夫人带着犹豫,道:“毕竟是姑娘家的身子,若是……”
“你家老一身上的疤,好像不少吧?先给他试试。”
“上神思虑得周全!那我先替桑家姑娘,谢过上神了。”
桑朵以为,往后的日子,也就这般在这府邸继续过下去了。
府外会淡忘她的存在,她也不奢见府外的光景了。
只是没几日,尉迟颂就又来了。
他是来送药的,也是来提亲的。
他说他心仪桑家姑娘,百岁宴上一见倾心,狐也好,琴也好。
“我已经,不弹琴了。”
“我未涉音律,不懂这些。而且,我迎娶的,是你就好。”
桑朵拒了,尉迟颂便再来。
一直来。
去林间修炼来,回府邸来,路个过来。道句好,留点礼,便走了。
双儿恼他犟,闭府不见。他便将礼留在后门,附上一封书信。
信里多是几句问候,并不冗长。有被写进信里的风,有被画进信里的花。
总之,是日日都要来的。
直到一日,日落将歇,桑朵用着晚饭,却忽然发现,他今日还未来过。
再是转日的日落将歇,双儿从外采买回来,桑朵才得知,尉迟颂修出了第六尾,这两日忙着应付前去道贺的狐狸。
桑朵顿了顿,手从琴上放了下来。
她兀自又一笑,在这破败的偏院里,也在还未修葺的府邸里。
尉迟颂是现任狐主的大儿子,会是下一任狐主的狐狸。而她呢……尉迟颂给她的爱意,都是靠她这偷来的身份,才落到她头上的……
“小姐可是,属意尉迟大公子?”
“没,没有。”
桑朵连忙回了神,收了琴,好让双儿放下食案。
“小姐,您如今,是桑芸小姐。桑芸小姐属意的,是定要到手的。”
桑朵拉着双儿让她快些坐下,再将碗筷分给了她。
“什么属意的到手的,大公子又不是物件。”
“可是小姐……”
“好了,用饭。”
就寝前,在屋子里坐不住的桑朵还是犹豫着到了后门,在后门亮了盏灯笼。
她望着那灯笼,又垂了垂头,丧了口气。
正要回府,她又注意到了不远处树影下的一道目光。她警惕地瞧了过去,在瞧清后,猛地将灯笼摘下遁入门后,迫使尉迟颂赶上了一口热乎的闭门羹。
尉迟颂品着嘴里的闭门羹,将怀里的母鸡放在了门边。他仍是蹲着身子,没有起来,往门缝里塞着昨日和今日两封的书信。
“你真的,别再来了……”同样蹲在门边的桑朵见那两封书信不依不饶地又被塞进来了一分,连忙又道,“姜午这门楣高家世好、能与你相配的姑娘有很多,你何故非要、非要这桑家不可?!”
桑朵等了良久,两封书信仍是未动。
在她以为门外的狐狸已经走了时,有道声音传了过来。很轻,却又近得分明。
“若你担心的,是我阿爹阿娘对你的看法,那你大可不必担心,因为我阿爹很顺着我阿娘,而我阿娘她只关心我何时能为她娶半个闺女回去;若你担心的,是外头那些狐狸的言语,那你更不必担心,我们可以辩驳回去,也可闭府不闻。总而言之,日子,是我与你在过,旁的,都可与我们无关。”
尉迟颂等了良久,两封书信仍是没被收去。
“你,真的喜欢我的琴吗?”
“嗯。”
“……可我真的,不会再弹琴了。”
因为她是桑芸了。琴于桑芸而言,只是抬高嫁妆的一个手段。
“只要我迎娶的,是你就好。”
成婚后的日子真的很平宁。待自己如己出的公婆,与自己相敬如宾的夫君。
再忙,也要一起睡的夫君。
“夫人,还没歇下?”
“嗯。小七呢,睡熟了?”
“熟了,还呓着樱桃毕罗呢。这些啊,交给观岭他们去做就好。”尉迟颂挨着桑朵坐在了床沿,将她手里还未缝好的靴子放在了一边,一并揽着她的腰和手,脑袋枕在她的肩上,“夫人,我睡不着,也哄哄我?”
夫人侧过头,一声笑虽轻却又分明,带着些许的无奈。夫君得寸进尺,向那泛起了红的耳廓凑去。
但这些,是拿她夫君一条尾巴换的。
是她,是她断送了尉迟颂更好的日子,也断送了尉迟颂飞升的路……
“你身子也还未愈,让观岭他们照顾我就好。”
话是这么说着,可尉迟颂还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桑朵也端着药到了床边。
……桑芸,没死。
就在他们成婚不久,她就找来了。
她将桑家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给了尉迟颂,而尉迟颂给了她新修出来的第六尾,要她立下此生再不得回姜午的誓言后,助她补缀了狐丹。
尉迟颂走时,借口闭关。尉迟颂回时,整个姜午很快就传遍了狐主大儿子闭关告败再难修炼的风闻。
而她,竟也同外头的狐狸一样,当了真了……
“我来,是还有一事,想请大公子应允。”
“……休书?”尉迟颂反复看了两遍,才抬起头,仍是不可置信道,“为什么?”见桑朵不答,尉迟颂不甘心地又道,“上面写的,我看了。欺瞒、夺命,我也犯了。如此,我该与你同罪。”
“若非我的疏漏,她不会多活这些年。您不会断尾,阿松也不会因看到她对狐主和金家父子下杀手而失了神智……且我当年立过誓,桑家若有不端,毁狐丹,远姜午。可我不仅违背誓言,还欺您、瞒您这么些年,最后又利用您,了我的私仇。如今,桑家恶迹,已是不争。大公子为了尉迟氏,也为了姜午,将我逐出去罢。”
大公子默着,随即撕了那休书。
这些年她未能坦言的,几次欲言又止的,半夜忽醒后辗转再难眠的,尉迟颂都看在眼里。
可他无法言说。桑朵腰上的疤一直没有用药祛掉,他不能替桑朵选择放下,不能先桑朵释怀,他也怕有些事情一旦道出来,桑朵的性子会一直怀着愧疚,将往后的日子过成报恩。
他们都以为很快能过去,很快会好起来。可结果只是一个不敢说,一个不敢提,揣着糊涂,过了下去。
“算不清了,也理不完了。”他将那休书一掷,零零落落的纸屑便散了一地,“自那日你应下我,我就想过,这姜午这世间,谁都别想让你我分袂。那日是,今后是,他们是,你,亦是。”
“……大公子?!”
“这话不是我要听的。”
良久才被松了嘴的桑朵努力地缓过神来,艰难道:“伤……你的伤……”
尉迟颂带着一分懊丧,一边重新低下身子,一边道:“这也不是我要听的。”
三日后,应佚把了把脉,又看了看伤,欲言又止,还是冲着尉迟颂道:“不想伤好就不要浪费我的药!”
屋子外的尉迟松跑过来又奔过去,端了茶水来孝敬尉迟颂和应佚,又捏着开了叉的毛笔和刚写好的“松”字,去院里缠起了桑朵。
刚把伤药摆在了桌上的应佚瞧着尉迟颂落在院里的目光,恶狠狠地将伤药拿起来重新砸了下去。
“你再这再这的,我可要收药钱了!”
又挨了训的尉迟颂连连点头,恭顺且至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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