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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 II
深夜的转角阶梯像是没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那里还葬着一幕幕难以磨灭的生死别离,叫人恐惧到不愿接近。
在漆黑的狭长空间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柔牵着女人白皙的细指。夜幕下,沉稳步伐如定锤之音,叫女人心安神定。
一楼转角处,黎云天与居夜莺撞上了正要上楼的霆霄,他提着一盏应急灯,神色匆忙。
“正要上楼找你们,正好,你们也下来了。” 霆霄没有寒暄,第一时间转身,引着他们往前走:“抱歉,我自作主张放进了门口的妇人,本来以为自己能搞定,但没想到… …”
霆霄高大的身影止步披肩妇人跟前,应急灯小心翼翼朝着那女人递近了些。一束冷光照入女人的怀中,那里蜷着一个女婴,身长半米有余,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她的肤色黧黑泛黄,上面蒙着一层灰白尘土,口鼻四周隐约可见炭黑的印记,看样子伤得不清。
那披肩妇人早已泣不成声,在看清了来人穿着的是白大褂,竟跪地哀嚎了起来。
“是附近的危楼受不住空气冲击波倒塌起火,妇人将孩子从废墟中抱出,就已经是这样了。” 霆霄冷静拼凑着从妇人口中获得的零散信息,也正是因为伤者是名孱弱婴童,他才拿不定急救方案,不得不上楼求助。
六个月大的女婴呼吸微弱,几近丧失意识,体重仅2000克,严重营养不良。
黎云天轻弹了弹孩子的脚底,未见有明显反应,便立刻将她平卧于床,垫起那细如竹竿的下肢。
一缕白炽光将黎云天修长白皙的手指衬得越发闪亮,黎云天一边有条不紊做着检查,一边沉稳笃定地叙述诊断。那铿锵有力的低鸣音仿佛拥有能穿透爆破与叫嚣的力量,印在居夜莺的脑海中。
“验血型,两条静脉通道,血管扩张剂,血浆,输液泵限速限量补□□,广谱抗生素。” 黎云天用词精炼,在确认女婴咽部粘膜发白,肺部布满粗湿罗音后,又补充道:“准备鼻咽导管给氧,必要时需要洗胃。”
面对婴童休克及吸入性损伤,短短几分钟,这位青年医生在物资匮乏、硬件受限的环境下,已制定出了最佳急救方案。
此时,单先生也摸着墙壁下了楼。他睡眼惺忪,见霆霄站在诊疗室外安抚一位哭泣的妇人,顿时就清醒了几分。他诧异道:“怎么了?”
“在里面救孩子呢。”
“诊所不是不开了吗?” 单先生挠了脑袋,疑惑道。
“现在开啦。”
不一会儿,诊疗室的门被推开了。歇斯底里的妇人立刻冲了进去,在居夜莺的安抚下才逐渐平静。
“这里有我和夜莺守着,病房就拜托你了。” 黎云天走出诊疗室,对着霆霄说。他话音刚落,又回望了眼诊疗室内的居夜莺。其实,他并不需要居夜莺的协助,他只希望那个女人可以在身边安安稳稳睡上一觉。
“黎医生,让居医生去休息吧,我能留下来帮忙!” 这时,单先生自告奋勇道。
然而,霆霄却是狠狠瞪了眼那颗泛着油光的脑袋,漫不经心啧了一声:“去睡你的觉。”
“这么大的动静,谁要能睡着,谁去睡啊。” 单先生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丝毫没有任何误当了电灯泡的领悟力。
“单先生,还是我来吧。要真有什么突发状况,我比较知道学长需要什么协助。” 居夜莺带着一抹倔强的口吻,缓缓朝着他们走来。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亮了她满身的疲态,随着距离渐近,才叫人看清了那双原本灵动水汪的眸子,如今满是干涸。暗沉的眼白充盈着杂乱无章的猩红血丝,她看起来太让人心疼了。
居夜莺累了,累到她再也顾不上死亡的轮盘是不是又一次开启转动,是不是又一次要将黎云天与她的努力化为乌有。她的眸子逐渐微润,却流不出泪,心中思绪万千,却又溢于言表。脑海中满是她来到这间诊所的第一晚,那位灼烧患者因为吸入性损伤导致心脏衰竭而亡的那一刻… …
她浅浅笑了笑,像是接受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像是疲惫到再也无法对任何生命的审判做出反驳。
她闭上了眸子,蜷在诊疗间角落的沙发上,靠在黎云天的臂弯中,就这样平静地,却又不平静地,睡去了。
在似真似幻的梦境中,炮弹触地的轰鸣声逐渐被稀释、变得模糊,又在萦绕周身的清新芳草香中,化作了细雨。耳畔呢喃依稀,如诗人的吟唱,似烟云飘渺,居夜莺有些听不清。
夜莺,你要知道,你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你只是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 …而我,会一直在这里,守着你。
还有… …我喜欢你… …
一阵失坠感唤醒了居夜莺,她抬眸望见黎云天神色凝重,已然站在了病床旁。
下一秒,居夜莺见黎云天掏出了听诊器,心领神会般,整个人嗖的一声弹了起来。
吸入性损伤72小时之内,喉头水肿伴随痰液梗阻会导致呼吸障碍,甚至窒息,致死。他们二人之所以默契地选择留守,无非是不想再次在死神面前,输掉了病人。
“什么原因?” 居夜莺瞥了眼面色青灰发绀的孩子,蹙了蹙眉。
“应该是呼吸道痰液梗阻,准备吸痰。” 听诊完毕,男人开始重重拍打小人的背脊。
“好。”
居夜莺缓缓将婴儿头部侧向黎云天,将治疗巾置于其颌下。遂后,她有条不紊测试了吸引器性能,调节负压,最后才戴上手套连接吸痰管,用生理盐水浸润试吸。
黎云天接过导管,先是吸尽了婴童的口腔分泌物,另一根吸痰管沉稳地从鼻腔经下鼻道、鼻后孔插至咽部,动作果断中带着轻柔,每次吸痰持续十秒,循序渐进。
直至婴童面色渐渐红润,他俩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只是,不一会儿,黎云天的眉头又搅了起来。
糟糕。胸膛起伏消失了,她没心跳了。
“学长。” 居夜莺一个没站稳,磕到了病床铁架上。她痛苦嘶了一声,摔掉了最后一丝逞强。那双几近被悲恸榨干的眸子又一次渗出了泪水,居夜莺奋力倒吸了几口气,不叫它们落下。
“可能是应激反应。” 黎云天语气平和,内心却揪了揪。
他明白居夜莺在害怕什么,也明白自己在这些害怕面前是多么的无能为力。他既无法阻止恐惧、绝望、如梦魇般的回忆肆无忌惮穿梭在女人的脑海里,也难以说服这个女人去辩驳源源不绝的自我怀疑。
而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并且必须要做的,是绝不能让这个奄奄一息的婴童平白无故地死去。
薄汗粘上了黎云天落于眉间的乌发,他紧张到轻咬唇瓣。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远比拯救生命更有意义的事——他在向自己最在意的女人证明,证明他们所作的一切,并不全是徒劳无功。
他压住婴童的额头,微微上扬其下颚,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并拢,以三十下为一组,在孩子心口垂直下压。
第一组按压,没有反应。
第二组,没有反应。
第三组,还是没有反应。
那一刻,黎云天的心,慌了,暗念着的拍子,似乎也要乱了。他无法想象,若是又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们的指尖消逝,这会不会成为压垮居夜莺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学长,我们轮流。”
就在这时,一阵甜腻略带嘶哑的唤声响起,只是黎云天恍惚,未来得及回应。
“我可以的,我们轮流可以保障按压质量。” 居夜莺又强调了一遍。
女人挽起凌乱的发丝,露出干净清爽的额间,那利落的模样衬着她清瘦的下颚越发精致了些。她目光怜悯,却递给黎云天一个坚毅的眼神。下一秒,她便取代了男人的位置,就如同在那间舞蹈教室里,曾经那个局促不安的自己被眼前这个男人拯救了一般。
学长,前方是生机,还是死亡?
坦白讲,我不知道,我一度也很怕知道,但是如今,我却坚信,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会一直在。
刘教授曾经说过,我们就是那群在进退两难中迎难而上的人,但很多时候,我们的身体是动了,但是心,却常常被落在最后,快要迷失了。
学长,我们要一直这样在一起,那该有多好。这样的话,我迷失的时候,还有你能为我指路。而当你哪一天需要我时,我也一定会竭尽所能,将你照亮。
居夜莺和黎云天默契地更替了好几个来回,直到婴童的胸膛恢复了自主起伏,他们便止不住地凝望起彼此。那千丝万缕的感伤情怀瞬间被揉进了温柔的目光之中。顷刻间,一切消极的思绪烟消云散,仅剩漫漫长夜后那如朝露甘醇的浅浅笑颜,仍萦绕四周。
他们身后的玻璃窗外,硝烟袅袅,是不知何时戛然而止的空袭所留下的苍夷印记。烟云缭绕着的微光掠过漆黑夜空,渐渐渗进了屋子。直到烟灰色中透出了越发闪亮的光芒,他们知道,是黎明降至。
“夜莺,我们又救了一个人。”
居夜莺仰望黎云天,笑着点了点头,手却是在不由自主地轻拍起手舞足蹈的小婴童,暗念道:“喂,小家伙,侧躺一会儿,别乱动。”
黎云天也跟着笑出了声,难得露出一口皓齿。他垂眸望了眼活泼好动的小家伙,停留了片刻,那温暖如春的目光又再次落到女人的脸颊:“我去看看诊所里还有哪些儿童疫苗,通常战区的孩子疫苗施打率都不高。”
“学长。” 这时,居夜莺喊住了他,那嗓音像是经历了沧桑洗礼,恢复至以往甜腻而清脆的音色。那就像是沐浴在晨曦中的夜莺鸟,百转啼叫歌颂着黎明曙光,只是不同于以往,那音色中还多了百折不屈的坚强。
“学长,我决定了。我不走了,我要守着这间诊所,直到空袭结束。我要有始有终。”
“那我守着你。”
此时,一道和煦温暖的曙光照进了诊所,洒在了黎云天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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