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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再别
桌上只留了一盏红烛,光线昏暗,灯影摇曳。原奉坐在案边,无声地举着笔。
砚台上的墨已经快干了,可他一个字都没写出来,心中纵有千言万语,纸上仍是一片空白。
罢了,原奉放下笔,心中兀自想道。
他从桌下翻出了一张红纸,就着那点微弱的烛光,剪出了一只灵动活泼的金鹊来。
突然,嘭的一声,寒风撞开了本就摇摇欲坠的窗棱,熄灭了桌上唯一一盏烛火。
原奉打了个寒颤,他拢上披风,起身关上了小窗。
“崇令?”就在此时,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细弱的呼唤。
原奉扶着窗梢的手登时一滞,他僵立许久,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崇令!”李司南急步上前,可又堪堪停下,她站在桌边,瞬间红了眼眶。
“殿,殿下?”原奉哑着嗓子叫道。
“是我,崇令,是我!”李司南在黑暗中探出了手。
可谁知原奉猛地后退,他躲过了李司南,不可置信道:“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李司南的手停在了半空,她含泪道:“我逃出来了,我从京梁那个深渊魔窟里逃出来了!”
原奉借着那点微薄的月光看向李司南,此刻,他方知眼前一切不是梦境,是李司南真的来到了自己身边,他恍若隔世,一时失神。
“崇令,”李司南一把拉住原奉冰凉的手,“我带着岳巍一路逃到北幽,宋统领说,你降了,我不信,我的将军怎么可能投降呢?”
原奉心如刀割,他抽开手:“殿下,这里太危险了,您不要久留,快点离开吧。”
“离开?”李司南一愣。
“殿下,广宁如今沦落在鞑克人手中,我的府邸四周围满了鞑克武士,图日西派人重兵防守,你身份特殊,混进了广宁府本就是铤而走险,如今竟然还敢来将军府!”原奉急声道,“殿下,你既然已经逃出京梁了,又跑来这里做什么?”
“崇令,”李司南没料到自己时隔三年再见原奉时,他竟会是这样的态度,指尖明明还留着那人的温度,心却瞬间冷了下来,“你难道不知我有多担心你吗?”
原奉撑着桌角,背对着李司南坐了下去,他低头不言,许久后才答:“殿下还是快走吧,一会天亮了,更危险。”
李司南望着原奉已经散下来的头发,顿时泪如雨下:“崇令,我在广宁城外遇到了巡城的蔡将军,他说你受了重伤,还说你明日就要和鞑克人离开广宁,我……”
原奉闭了闭眼睛,他忍痛答道:“他没说错,我就要离开这里了,现在……现在我是图日西手下的一个降臣。”
“为什么?”李司南茫然又无措,“为什么?你,你怎么可能做降臣?”
“没有原因。”原奉疲惫至极。
“是他们逼你的吗?他们拿什么威胁你了?”李司南冲到原奉身前,提声问道,“你和我走,你和我离开广宁,我们去北幽。不管现在如何,以后还可以从长计议,我们,我们可以反攻,可以……”
“没有那个可能!”原奉打断了李司南的话,他霍然起身,“图日西把控广宁,留下了数万兵马,就算是他明日要离开,此地的防守只会更严。如今长鹰已是败军,能守住往南一线本就困难,更别提反攻广宁了,这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崇令……”李司南不甘地叫道。
“回去吧,殿下。”原奉无力道。
这时,门外响起了鞑克士兵的脚步声,两个巡防的武士手执长刀,在原奉房前徘徊片刻,又转向了别处。
见门上剪影走远,原奉叹了口气:“听到了吗?我现在是插翅难飞,殿下带不走我的。”
“原崇令,”李司南咬牙道,“就算是你铁了心要做这身败名裂的降臣,你扪心自问,这真是你想要的吗?”
“想要的?”原奉轻笑了一声,“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曾拥有过。”
“那你还记得当初在呼察湖边要对我说的话吗?你说来日若能再相见,便一定会告诉我。”李司南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拉住了原奉的袖笼,“崇令,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三年前的少女已经成人,三年前的情愫也早已浓得化不开,无数心底话涌上了原奉嘴边,可他笑了笑,狠心答道:“我不记得了。”
“你骗我。”李司南毫不迟疑。
“殿下觉得我是在骗你,那殿下就这么想好了。”原奉道。
李司南莫名笑了,她抬手抚上那支步摇:“崇令,你从前也骗过我很多次,我有的信了,有的没信。如今这句,我断不可能再信。”
原奉欲言又止。
“你若真无心,又为什么要把你母亲的旧物送给我呢?”李司南缓声道。
原奉一震,他后退了一步,把目光落向了别处。
“这是仁熙帝赏给林太傅之女的宝物,想必,也是你阿娘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吧。”李司南拔下那支步摇,淡淡一笑,“你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了我,现在我便把它还给你,等你何时愿意同我讲真话了,我再收回来。”
说罢,李司南把步摇放到了原奉掌中。
“崇令啊,”李司南走到窗边,隔着那层薄薄的窗纸,凝望起天边那一轮皎皎明月,她道,“梅先生死前有句话让我带给你,他说,希望你不要怪他。”
原奉鼻尖一酸,勉强忍住了泪意。
“还有师父,”李司南笑着道,“我在梅先生的灵堂上见到了她,她把一卷竹简交给了我,那是当年她诬陷你偷走的文家古物。师父说,原是她和君兰对不起你。”
“殿下……”原奉叫道。
“对了,”李司南转过头,“阿姐说,她把你给她的玉佩弄丢了,咽气前还在念叨,想必是很过意不去了。”
“不要再说了。”原奉终是忍不住了。
“和我走吧,崇令,去看看你的外甥,我一直把那孩子带在身边呢。”李司南几近哀求道。
天已经快要亮了,屋中隐隐有了几缕从小窗中泄出的微光。
李司南走到原奉身前,轻轻抚上了他的脸:“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李司南的手心温热,原奉似是贪恋那点温度,不由侧过了脸。
“上京前,你说京中栖凤楼金顶凤凰夺目耀眼,可我走时,只觉得凤凰失色,”李司南轻声道,“世事变迁,高楼也总有再起时,不是吗?”
原奉垂目,他握住了李司南的手:“殿下,天亮了,快走吧。”
李司南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失魂落魄,无所适从,她想继续哀求,可又明知没有用了。
“殿下,能替我把这个送给世安吗?”原奉把那根系着金锁的红绳交到了李司南的手上,“这是他父亲送的,我可能……”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原奉没有说完。
金锁晃动,叮铃作响。李司南托着这小小的手链,呆立原地。
嘭嘭嘭!有人敲响了院门。
“姓原的,该走了!”门外一鞑克士兵喊道。
“殿下,”原奉回头向李司南笑了一下,“再会了。”
说完,他便要去推门。
“原崇令!”李司南突然不顾一切地冲上前,从身后一把抱住原奉,她靠在原奉的后肩上,泣不成声,“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曦光从云角露出了浅淡的光,把满城雪沙映得烁烁生辉,北风徐徐而起,破开了紧闭的城门。
原奉狠心掰开了李司南锁在自己身前的手,他没回头,大步走出房门。
李司南扶着桌角哭倒在地,她听到屋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听到了长队起行的号角声,听到了天边盘旋不去的鹰鸣声。不知过了多久,这座空空落落的小院终于重回宁静。
这时,李司南才发现,那张凌乱的桌案上放着一纸金鹊报喜的红窗花。
这日午时,一直守在驿站中的苏戎终于等来了策马而归的李司南。他松了口气,正要上前去问。
“回北幽。”李司南不等他开口便说道。
苏戎以为是战机将至:“鞑克人走了?”
“走了。”李司南道。
“那咱们岂不是……”
“咱们要回去,重建长鹰,不能没了广宁,偌大的北境都不要了。”李司南把马绳交到苏戎的手上,说道。
苏戎回头看向广宁的方向,不解道:“殿下,难道咱们就要由着鞑克人霸占着广宁吗?”
“鞑克人不会永远常胜不败,这江山总得轮流坐。”李司南一跃上马,居高临下道。
苏戎不再多问,他点人整数,趁着鞑克士兵还未寻来,众人快马加鞭回了北幽。
宋河正在营中苦等,他听闻李司南回来了,急忙拄着拐杖迎出大帐。
“殿下,可有战机?”宋河急声问道。
李司南下了马,把缰绳丢给岳巍:“从明天开始,整兵入城,把北幽兵马都尉营和刺史府收拾出来,然后令余下北境十三州府的大小将士、文武官于一周之内来北幽听事,就说本公主要遴选长鹰军将领,如若有人不来,就按谋逆罪论处。”
“殿下?”宋河一愣,“您这是要……”
“如今原奉做了鞑克人的降臣,长鹰军没了说话的人,难道诸位甘心就这么堕落下去吗?”李司南站定,回身道。
已有不少将士聚在四周,他们闻此,不由窃窃私语。
“北境缺了个主事的人,长鹰也缺了个率兵的将军,既然如此,那从今日起,北境大小事务便皆由我来管辖,”说着话,李司南甩出鹰符,抛到了岳巍的手中,“见兵符如见我本人,下号令如有不从,军法处置。”
那鹰符犹如一枚定海神针,瞬间便令四下浮动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李司南环顾四周,道:“广宁易守难攻,现今虽有战机,但眼下长鹰羸弱,根本无法与之抗衡。所以,与其北上,不如南下。”
“南下?”有人惊道,“南下做什么?”
“现在京梁局势未定,咱们难道要……”
“没错,”李司南朗声道,“现在京梁局势未定,京中权贵你争我斗,就连新主到底是不是真龙之后都有待评说。咱们不如也去分一杯羹,看看京梁宝地,能不能容得下北境长鹰。”
“殿下说得有理,”岳巍沉着脸道,“那咱们就先南下,或许能拿了京梁呢!”
“就是!老皇帝驾崩许久,那新主不过一小娃娃,而掌管皇城大权的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头子,咱们才不要听他号令呢!”岳巍手下一亲信小兵附和道。
“公主殿下!”人群中有军士叫道,“可咱们不过是一支戍边守军,拿什么和京中势力抗衡?难道就凭殿下您是个名义上的长公主吗?”
“是啊,殿下,”有人应道,“咱们挥师南下,名不正言不顺,连个由头都没有!”
李司南还没来得及答这话,一位一直随行军中的郎中突然递话,说是顺王妃要见她。
“王妃怎么了?”李司南问道。
那郎中忙拱手道:“回禀殿下,王妃她……如今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将军!”此时,广宁城外,蔡昇正从那头飞驰赶来,他下马走到原奉身边,小心翼翼地叫道,“将军,您看什么呢?”
“看鹰。”原奉平静地答道。
“这鹰有什么好看的?”蔡昇嘟囔道。
“那咱们走吧。”原奉道。
“是。”蔡昇上马,就要起行,可谁知他一回头,竟见原奉还站在原地。
广宁四月飞雪,眼前这一片天地苍茫浩荡,目之所及皆是银装素裹。鹰掠空而过,在城池一角落下了一道浮影,猛禽啸叫啼鸣,似是在哀悼它们死去的兄弟。
原奉就那么孤立雪中,衣摆随长风拂动,发丝在身后飞扬。
“将军?”蔡昇喊道。
原奉再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城门上沧桑古老的鹰雕,他漠然转身,将这座孤零零的城池扔到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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