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神君集发现断指处有腐蚀的迹象。
　　大概是救文且与逢嫣时，伤口沾染了监牢中的不洁之物，他觉得自己年轻力壮，没放在心上。
　　他没走大路，带着逢嫣翻越峭壁野林。
　　若只有他一个人，早出蜀了。
　　应九锡会派谁来杀他？他思考过这个问题，至少得派出天君级别才像话。
　　玄天已死，应九锡不会自己来，他希望是皓天，可如果……他露出自嘲的笑。
　　疼痛感随之而来。
　　他忽然觉得现在无论神武都做出什么事来，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曾经，那样相互依存过……
　　也许他从来不懂他。
　　也许一直只有自己在自作多情。
　　逢嫣不明白神君集在想什么，能想到露出如此疯狂而悲哀的眼神。
　　他差一点以为他要哭了。
　　在这样的状态中，神君集带逢嫣抵达了白帝城的所在之地——
　　鱼复县广溪峡*出口。
　　那是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白帝城的万仞宫墙高耸入云、飞扬灿烂，仿佛一座天上宫阙。

　　广溪峡极为险峻，江面最窄处仅二十丈，峡口有赤甲、白盐二山凌江相峙，其状如门，是长江水路上的咽喉要道。
　　此处西扼巴蜀，东控荆楚，与一水相隔的白帝城呼应，易守难攻。七十多年前，汉昭烈帝在夷陵之战中大败于东吴陆逊，溃逃至此，含恨而终。
　　神君集打算在渡口上船，一路顺流而下，直达江陵云梦。时值傍晚，正合适隐蔽出逃，可抵达渡口的时候，竟没有一艘船下水，找了个船家询问——
　　“不能开船？”他脱口而出。
　　船家扶着船槁，“昨天出了件怪事，没人敢下水。”
　　广溪峡峡口有一座嶙峋巨礁，名为滟滪**，滟滪不远处，有一片险滩，名为瞿唐，是这一带行舟的鬼门关。
　　当地有古船歌：滟滪大如马，瞿唐不可下；滟滪大如象，瞿唐不可上。
　　广溪峡本就险绝，江水湍急激荡，好不容易出了峡，迎面就是滟滪巨石，一旦操槁失误，粉身碎骨。
　　往年这个时候，滟滪早已深埋水下，行舟如织，可从昨天开始，水线明明没有下降，从广溪峡狂泄而出的江水却在滟滪暗礁处打起了漩涡，仿佛那座巨石又要冒出水面了，因此谁也不敢下舟。
　　神君集的心头顿时起了疑，水位未降，礁石还能一夜之间长高？

　　有人想阻止他们上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天照如此清楚他在往此处赶？难道——

　　心头有黑暗的感觉，不能再深入地想下去了，他闸断这个会令自己痛苦的思路，只考虑天照杀手的意图。
　　很明显，对方在等，等夜落下来。
　　只要把他拦截在渡口，到了夜里，万籁俱静，人气不再杂乱，用触灵把修道者一个一个地拎出来查——
　　对方要瓮中捉鳖。
　　没有时间了，天色正在暗下来，渡口处的渔灯一排排地亮了起来。
　　返回山林躲避？不，这不是长久之计。一旦武都真的……无论他躲在哪里都会被应九锡知道。
　　他凄凉地笑了一声。
　　只能突围。

　　此时正是航期，大量的船只被滞留于此。前面的船过不来，下面的船上不去。
　　灯火下的渡口一片嘈杂，新来的客商在问为什么不能下水，船家放弃了今天做生意的希望，正在收拾东西回家去，渡口边的货仓快被塞满了，大量的货物堆在旁边，商贩在和地头蛇讨价还价——
　　神君集从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当中穿过，如一阵微风，微风过后，那些栓得好好的船忽然全松了。
　　一时间，船家们目瞪口呆，大喊大叫地跑去抢他们的船，哪里来得及，微弱的渔灯照亮了江水间失控的渡船，如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蝗虫，随着汹涌的江水一拥而下，
　　神君集趁乱捉了个船家，和逢嫣一起丢上船。
　　江水激越，船抖动得很厉害，又没人掌舵。在剧烈的颠簸中，神君集咬牙把三个人用绳索绑在一起，再绑在船上，江水咆哮着抽打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将这只渡船大军朝一个方向送去——
　　滟滪鬼门关。
　　很快，先头部队就转进了漩涡，并疯狂地打起了旋，他们耳边满是船只相互碰撞、粉身碎骨的骇人声响——
　　船家吓得脸色发白，“你这个疯子！疯子！”他歇斯底里地喊着，逢嫣也在惨叫——
　　他现在也只能惨叫了。
　　神君集大吼，“想活命就闭嘴！”
　　夜已如一张巨大的黑色幕布，劈头盖脸地罩下来，神君集一挥手，漫天的神鸦带着玄火盘旋着，照亮了夜色下的长江水道。
　　他紧张地盯着船的动向，就在即将要旋进漩涡的那一瞬间——

　　整艘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提了起来——

　　船家与逢嫣吓得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见载着自己的这艘船朝上方盘旋而去，绕了个圈，开始飞跃那片漩涡——
　　神君集逼出了全部的内炼之力，提着这艘船，同时将注意力放在渡口的方向——
　　他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埋伏在渡口的天照杀手不可能毫无反应。
　　只期望对方在他飞过滟滪鬼门关之前，不要展开攻击。他可没法一边提着船，一边和对方交手——在神鸦玄火的照耀下，他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漩涡中的某种东西。

　　此时，他已在大片漩涡的正当中。

　　在看清楚那是什么之前，那东西已从漩涡中伸了出来，他立刻将神鸦玄火灭了。
　　黑暗中，那仿佛是两条缠绕着从漩涡中长出来的龙蛇，在星光的照耀下，他看见两张长满鳞片的绚丽的脸，还有涨满了眼眶的黑色瞳仁——

　　妖魔。

　　他不假思索地将逢嫣扔了出去。
　　逢嫣的惨叫在他被那对妖魔争夺着撕成两半时，戛然而止。
　　要是文且还在，他会选择扔文且，因为逢嫣的脑子还有点用。
　　靠牺牲逢嫣换取的时间，船飞过了漩涡，重重地落入水面。
　　船家浑身抖动如筛。
　　然而妖魔不肯善罢甘休，分食了逢嫣之后，跃出水面，直追而来。
　　神君集再度召出神鸦玄火。
　　只要不用提着船，对付两只妖魔不在话下——
　　忽然间，空气中响起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仿佛某种看不见的极锋利的东西，切碎了这片空间，
　　那两条妖魔刹那间如被风吹散的花瓣般、碎成千片万片，鲜红鲜红的，与此同时，漫天的神鸦也变成了无数黑色的碎片，夹杂着燃烧的火星，随风飘散——
　　神君集的瞳孔猛然收缩，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血从口中涌出，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完全来不及对抗，这突如其来的、切碎一切的力量如一张网，劈头盖脸地罩下来——
　　眼看神君集以及他所在的这条船就要粉身碎骨，神君集忽然从舟上消失了。
　　狂暴的力量猛然停了下来，就在它停下来的瞬间，神君集站着的那半舟化为了粉尘。
　　剩下那半舟摇了摇，带着舱里的船家朝江水中倒去。
　　一个年轻娇俏的女人仿佛从天而降般、轻轻巧巧地踩在那半片舟上，衣裳安静地垂下，就连发丝都不受搅动，仿佛所站之地是宁静的风暴之眼。
　　下一个瞬间，这个年轻娇俏的女人苍老了数十岁。
　　她闭目片刻，似乎在感知什么，忽然开眼，一闪身朝目标追了上去——

　　*
　　今重庆奉节瞿塘关。
　　郦道元《水经注·江水》 (卷三十三)记载，“江水又东迳广溪峡，斯乃三峡之首也。

　　**
　　郦道元《水经注》
　　“白帝城西有孤石，冬出水二十余丈，夏即没，秋时方出。谚云：滟滪大如象，瞿唐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唐不可下。盖舟人以此为水候也。”
　　因妨碍航运，于1959年炸除。原石存放于重庆三峡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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