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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道吉日
攥在她领口的手指渐渐松动。
皇帝踉跄退后,盯着阮峥,被龙袍绊了一下,眼中划过难以置信,似是不认识她。边上跪着的杨公公看了看公主,又看了看震怒的皇帝,被这番对话吓得肝胆俱裂,爬过去搀扶皇帝,想找补几句,结果挨了一记窝心脚,被踹翻老远。
杨公公惊恐万分,慌忙解劝道:“陛下息怒啊!”
阮峥杵在殿内纹丝不动。
两方遥遥对峙。
皇帝被她的目光刺痛,有些站不稳。
恍惚间,前尘往事隐现,犹如利剑捅穿心脏。
当年那封摆到面前的奏折,大逆不道一番陈词,来自于鼎鼎有名的洛太师。
皇帝双眼浑浊,眉间皱纹凹陷,连记忆力都衰退了,忘记自己当年看完奏折的心情,也不记得最后批了什么结语,又暗中布过什么杀棋。只记得那年初春,宫中桃花已经结果。太子抱着一堆刚摘下来的鲜桃,一路气喘吁吁跑来太清宫,兴奋地上蹿下跳,满怀期待问:“父皇,父皇,阿姊是不是快回来?”
皇帝才让暗卫退下,眼中杀伐果断的锐意褪去,化为一片温情。他放下手中朱笔,摸了摸太子的头,平静道:“你阿姊不会回来了。”
桃子掉在地上,砸扁了,汁水满地。
太子惊得脸色煞白。
洒扫的太监没擦干净地板。
皇帝晚上经过时,鞋底有些粘,走过去像被野鬼拖住了脚。正值盛年的天子气性旺盛,扔了折子,当晚就斩了小太监的脑袋。从此后,太清宫的地板永远干净整洁,亮得能当镜子照人。可太子有了心理阴影,从今后再也不吃桃子。
阮峥的声音打断他回忆:“都是儿臣的错。”
“永宁……”皇帝身形微微晃动,喃喃道。
“儿臣不该活着回来。”
皇帝像是梦中惊醒,有一瞬间愧悔。
“如父皇所愿,死在临安,大概还能保全名声,”阮峥缓缓起身,将衣袖上的褶皱捋平,“不至于苟活至今,让父皇这般为难。”
皇帝重重摔下大袖,竟有些无措,大吼道:“你住嘴!”
阮峥平静道:“离开长安,是我唯一的路。”
“这场父慈子孝的戏,我演不了了。”她摘下头顶的玉簪,曾经及笄之礼,皇帝送给她的礼物,也许那时候是有一点真心在的。可惜太轻太浅,掉在地上就碎了,拼不起来,砸掉了皇帝最后一丝念想。
“你说什么?”皇帝话音在抖。
“我这一生,就像个笑话,”阮峥望着地上的碎玉,“母后恨我,父皇要杀我,唯一疼惜我的亲人已经不在了。”
“真没想到啊……”
她自言自语,抱着膝盖笑了:“我以为能做一回公主,是上辈子走了大运。”
皇帝怔在原地,不明白她的意思。
“结果我只是个可怜虫。”阮峥长叹一口气。
“我知道戏没演完,离收场还有一段时日,”她偏过头,瞧了皇帝一眼,什么表情都没有,“可是我好累啊。”
“我真的累了。”她认真重复道。
“我认命了,不想再争,我把名字里‘争’字还给太后,行吗?从今天开始我叫阮山。或者说,您觉得我不配姓阮,我也可以改姓赵钱孙周吴郑,叫什么都可以。我早就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了,有没有永宁的封号无所谓。您废了我,我毫无怨言。”
“你对朕有怨念,是不是?”皇帝厉声反问。
“没有,”阮峥失笑,“我怎么敢。”
“你有什么不敢?”
“我不是在跟您斗气,我在讲道理,”阮峥打断他的话。一直以来被误解,被掌控,被俯视……所有情绪积压在心底,炼化成无可奈何的豁然,辩解无效,只好学着低头顺从,说违心的漂亮话。可她现在连虚与委蛇的耐心都没有了,直截了当道:“您不打算废了我,我只有用自己的方法,让故事收尾。”
“你这是在逼朕?”皇帝听出威胁之意.
“话已经说的够明白了,我只是无路可走。”
“你到底想做什么?”皇帝吼破了音,忽然意识到什么,追上前。
“让故事体面收尾。”阮峥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太清宫。外头烈日当空,晒化了积雪,去路渐渐清晰,她头也不回,听到身后传出剧烈咳嗽声。如山倒塌的动静,重重撞在地板上,伴随杨公公的惊叫声。
“陛下!”
……
皇帝重病,阖宫震动。
太子代为监国,宋贵妃气焰愈盛,洛云桢打压得梁家抬不起头来。皇后接连召见梁静山,一次时间比一次长。长安风起云涌,朝中人人自危,暗地里斗争惹得人心攒动。阮峥独居公主府,最后将元深也赶走,让他带着钱南下,等小竹接应秦斐然。这些事情早在有条不紊的办,没花太多时间。
梁静山踏进公主府时,她坐在躺椅上,望着风中飘扬的嫁衣。
草长得已经很深了。
“背水一战,倒也不必如此。”梁静山环视四周,与丛林野寺无异。
阮峥置若罔闻:“命都赌上了,还讲究什么。”
“准备周全便不必慌。”
“你觉得我慌了?”阮峥失笑,反问他。
嫁衣张扬似火。
梁静山远远扫了一眼,道:“只怕到时候对上洛云桢,殿下下不去手。”
阮峥当即立起身,走到衣架子跟前,点了一把火。火苗顺着袖摆舔上去,蹭得一下,在两人的眼中熊熊燃烧起来。柔软绸缎顷刻之间灰飞烟灭,火势转颓,只剩丝丝缕缕的金线,无处依凭,在风中孤零零摇荡,仿佛招魂的幡旗。
她盯着那堆金线,眼中光芒暗淡,面无表情道:“满意了?”
“事成之后,”梁静山语气松动,道,“给殿下做身新的。”
“谢大公子好意。”阮峥回到原位坐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她只是躺着晒太阳,顺便烧了件碍眼的衣裳,跟即将造反的党羽随口闲聊,无意识暴露勃勃野心,道:“比起这个,我想穿龙袍。”
梁静山望向嫁衣残骸,目光沉如水,没有作声。
造反都是一套流程。
布置好一切,选个黄道吉日,发箭为令。
阮峥半夜三更穿盔戴甲,骑着大马,被将士簇拥在队伍中心,望着城中火光四起,有种麻木的不真实感。马蹄阵阵,厮杀声冲破天际,压过雷声一头。大鼓敲得人头骨欲随,黑压压士兵向前拼杀推进。梁静山白衣坐镇,运筹帷幄,听到城门一道道攻破的捷报,神佛般平和的面容没有丝毫波澜,仿佛一切杀戮都与他无关。
梁家确实蓄谋已久,做足了准备,造反造的如此有牌面。城里杀成一锅粥,梁孤鸿从北境千里奔袭,兵临城下,正在长安外猛攻。
宫里大概已经被皇后控制了。
成败在此一举。
这样紧急时刻,阮峥摸着霏霏的鬃毛,却走了神,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
洛云桢曾跟她说今日宜嫁娶。
结果她把嫁衣烧掉了。
她只能这么做,照原著发展。就在今晚,皇后会药死皇帝,梁静山也会造反成功。他们杀掉了宋覃,成功把持太子,将梁青野推上皇后之位,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洛云桢败走长安,迫不得已退居幕后,借助瑞王爷在涿鹿东山再起,也是十年后的事情。这本权谋文很长,后面的故事跟永宁公主没有关系。
因为她很快就死了。
阮峥骑着爱吃花的马,心中无悲无喜,思考那支穿心的暗箭会从哪个方向射来。她一直在等,等到捷报大盛,等到尸横遍野,御林军全部阵亡,最后也没等到自己的死亡。喧嚣在火海炼狱中沸腾,照着将士们狰狞的面容,带血的长枪高高举起来,欢呼声如潮。
梁静山缓缓睁开眼睛,望着血流成河的长安城。
副将纵马驰入,穿过层层护卫,直抵梁静山马下。
吵闹声震耳欲聋。
阮峥下意识望过去,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隔着火光,梁静山接过部下呈交的物件,遥遥望了她一眼。
阮峥感觉那眼神微妙。
她握紧缰绳,脑中警铃大作。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梁静山翻身下马,周遭静默下来,一切喧嚣都伴随主帅的动作消失,归于死寂。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他的白衣纤尘不染,在血泊中干净得宛如仙人,让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想要叩首膜拜,而阮峥望着他步步走来,却觉得地狱罗刹在向自己逼近。刹那间,万籁俱寂,火光都停止跳跃,心跳到了嗓子眼。
梁静山握着染血的帕子,走到她面前,仍是不卑不亢的语气,眼里却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道:“多谢殿下。”
阮峥跳下马,盯着他手中的血,一阵头晕目眩。
他谢她什么?
梁静山解揭开帕子,动作近乎慢条斯理,缓缓道:“我知道殿下心慈手软,动不了手。”
阮峥抬起眼,陡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梁静山残忍无情接上后文:“所以故意留了破绽。”
当头一棒,鲜血淋漓。
阮峥张了张嘴,目光充满惊愕,整个人如坠冰窟。
“你……”
“那道生门,是我透露给殿下的,”梁静山捧着手中帕子,挑破了真相:“可是我并没有保证,生门后十里地,会不会埋伏重兵,截杀溃逃之人。”
帕子递到阮峥跟前,里头装着碎裂的狐狸玉雕。
被血浸透了。
滴滴答答,从她眼前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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