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朕准备派九弟去西陲整饬军务，若是得力，便在那里驻守一段时日也好。九弟的性情尚需磨练。”在车驾中坐定，拓跋昊揉了一下额头，突然对我言道。“朕如今就只剩下他和八弟这两个兄弟了，自然希望他能收敛了性情，早些成为朕的助力、大巽的臂膀。”
　　我淡笑颔首，静听下文。那场动乱中，拓跋杲力战而死，我至今不知若非一心求死，他这样一个百战沙场的龙虎之将怎会在敌弱我强、胜负已分的情况下，身受数创，满是箭羽而亡。回想起几日前被拓跋昊以右夫人礼礼葬入他正在建构的长陵陵园中的阎引章，我慨叹，也许阎引章自己都未料到她在那个沉默恭谨的男人心中的分量，不知她与同葬入未完的长陵中的拓跋杲相遇，会不会如她所说的那样前尘尽忘，与他重新开始未尽的缘分？转到朝堂，拓跋杲的死，使得加封为亲王的拓跋炅更加引人注目，但是无论拓跋昊多么想历练他这个年幼骄纵的弟弟，西陲如此重要的战略位置，他也不可能仅派一个如此年幼无半点军中经验之人前往整顿、驻守。拓跋昊想对我说的，绝不仅仅是这些。
　　“奈何九弟尚幼，朕打算加封秦青阳为征西大将军，让他和九弟一同前往西陲北荒十城，一则算是对他驻守皇城、救护爱妃的嘉奖，二则他从戎多年，可为九弟良佐，爱妃以为如何？”果然，拓跋昊含笑目视着我，说出了他的决断。
　　“臣妾替从兄谢过至尊。从戎杀敌一直是从兄的愿望，至尊知人善任，以信度人，臣妾佩服。”我对他莞尔一笑，徐徐答道。拓跋昊肯将边防重任交托给青阳，确实是肚量可敬，但是他如此做，也是深知西陲部将多为拓跋杲的旧部，对大巽忠诚可嘉，绝不会为了秦青阳而反叛大巽，反而是青阳身为异族，很难服众，不知这关，青阳他可否过得？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休道刚与芜莲大婚，朕不忍他们夫妻离散，不但不会羁押芜莲在京师为质，反而会让他带着芜莲一道前往边关，边塞岁月虽不如京师安逸，但相信他有皇妹相伴也不会觉得无趣。”拓跋昊双眸微眯，唇间含笑对我言道。
　　“臣妾替从兄谢至尊隆恩！”我颔首回笑，边关将领赴任之时都会将家眷留在京师，名为京师繁华不忍家眷在边关受苦，实际为取信天子，将家眷充作在京师的质子，拓跋昊让青阳带着家眷上任，在外人看来的确是恩宠无量，可是，想起那日马场之上拓跋芜莲那怨怼的眼神，我不禁眉宇微蹙，她会给青阳哥哥幸福吗？
　　膝前忽地一沉，拓跋昊竟仰倒在我膝上，闭目似是命令我道：“朕累了，在你膝上小憩一下，到了夏蓂宫再叫醒朕！朕想见见两个皇儿。”
　　见见皇儿？今晨他不是已来我宫中见过他们了吗？我愣了愣，看着他微蹙的眉角和近日来消瘦、黑沉了许多的脸颊，也生不起取笑他的心思，叹息抬手帮他缓缓揉着太阳穴池。
　　“燕辛夷，记得你佛塔之上对朕许下的诺言，一直陪着朕，不许离开……”拓跋昊徐徐抬手握住我按在他额头上的右手，锁眉闭眼喃喃语道。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臣妾又能去哪儿？何况臣妾的诺言不是轻发的。”我望着他紧锁的剑眉缓缓言道。
　　拓跋昊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眉头舒展开来，不一刻呼吸平稳了起来，似乎枕在我膝头，沉沉睡了过去。
　　我含笑望了望他的睡颜，不知为何竟想起模样已经长开了的猫儿的阿兄，那孩子的五官真的是和他的阿父酷似，就连睡颜都神似。
　　“青阳哥哥，倔丫头不想回天祚宫，你带我走好不好，带我回南虞，回母妃身边好不好？我只想回家，只想和你在一起……”
　　那日我说的话，终究只是一场怅然，如果可能，我更希望青阳他能带我走，而不是将我送还给沉睡在我膝头上的君王，可惜，姑姑一语成谶，宫廷似乎就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宿命。如今的我已经不会让自己再放纵在过去的追忆里，只希望青阳他在西陲能够得展抱负，安康百年。思绪飘忽间，车驾停顿，我含笑推了推膝上的人，任他睡眼惺忪地牵着我向夏蓂宫中那处恍惚浮动着婴儿笑声的宫室走去。

　　“至尊圣安！慧妃娘娘安！”
　　入得明光堂时，宫人似乎正要哄两个孩子入睡，见了拓跋昊和我纷纷施礼。
　　“平身吧！”拓跋昊朗声言道，松开握着我的手，大步上前接过了紫衣乳母丘穆陵氏手中的孩儿，眉宇间都是为人父的自豪。
　　我微微一笑，缓步走近右侧的轱辘床，轻手抱起了仍是皱成一团的猫儿，轻声问俏立在一旁的乳母尉迟五娘道：“猫儿他今日还好吗？可能多进一些奶水了？”
　　“回主子，小皇子今日很好，也比昨日多进了些奶水，只是午后将哺入的奶水吐出了一些，乳医来瞧过，说是无碍。”尉迟五娘恭敬答道。
　　我颔首，笑着看着猫儿用小拳头攥住了我的手指，毫无血色的小嘴在皱巴巴的瘦脸上抿了抿，竟吐出了个奶泡来。
　　两个孩子的乳母嬷嬷、教引嬷嬷、随侍宫人都是少府一早备下，由拓跋昊圈点后经我之手选定。为首的这两个乳母都是双十年纪，丘穆陵氏，闺名黄花，是长孙道济之嫂丘穆陵薇的同宗侄女，因在家中为长，故宫人多称她大娘，眉目清秀灵动，身姿细长窈窕，颇有几分机敏，正是因为她眉眼中的机敏，我才最终选定她为猫儿兄长的教养乳母；相比她，尉迟青萍姿色、心智就乏善可陈了许多，但胜在忠厚恭敬，行事似乎极有分寸，猫儿被她照顾的很好，但我选她，更多的是因为她是尉迟大眼的同胞五妹，拓跋晟的部署亲眷，我终归是放心的。
　　“这孩子似乎比朕今早抱时又重了些。”拓跋昊抱着在他怀中依依呀呀不休的孩儿笑着走了过来，看了看我怀中的猫儿，挑眉问我道：“猫儿？你就这样称呼朕的孩儿、大巽的皇子？”
　　“东洛的风俗，名字起得越贫贱，鬼神亦不容易收的。”我小心将猫儿放入轱辘床中，伸手怜爱地摸了摸他稀疏的胎发，目视着他轻合的眼睑，缓缓言道。
　　拓跋昊将怀中的孩儿递给乳母，坐在我身侧，仔细看了看皱成一团的猫儿，搂着我的肩叹息道，似是祈祷：“如此，就随你叫吧！希望如你所愿。猫儿的阿兄，你可有帮他起了名字？”
　　“本是没有，至尊既然提起，臣妾想就唤他桃符充作乳名吧？这孩子有福气，酷似至尊，生来又康健一些，希望以后也有福泽护佑。”我淡淡一笑，目光投向丘穆陵氏怀中的孩儿，他正手脚踢腾不停，白胖的小脸颇为玉雪可爱，难怪会更多的得到拓跋昊的喜爱。
　　“桃符？”拓跋昊挑眉轻笑，摇头叹息道，“也罢，总比猫儿好听一些。”
　　拓跋昊松开我的肩，向华源儿轻轻拍了拍手。华源儿招呼宫监小步上前，将披盖着红绸的托盘呈递到拓跋昊和我面前。拓跋昊幽深的眼中蓝光随着笑意婉转，冲着托盘抬了抬下巴，示意我揭开。
　　揭开红绸，我只看到锦绣缎面上静静卧着两个碧绿色的玉牒，旋即了然，这是将我所出的这两个孩儿正式赐名载入宗室的依凭，拿起其中一片，我将上面的文字轻声念了出来：“拓跋玚，武威十三年九月丁卯日亥时，夏蓂宫燕氏出。”凝视着唇间含笑的拓跋昊，我轻叹，“玚是国之祭祀用的礼器，至尊为桃符起了如此之名，臣妾怕他受不起。”
　　“朕的孩儿，什么样的名字会受不起？”拓跋昊将目光投向正咿呀不休的桃符，继而扬眉对我说道。
　　我敛下眉眼，暗叹，这玉牒都已做好，我再说什么都已无用，只拾起另一只玉牒，念着上面的名字：“拓跋玙……”
　　“玉不雕，玙璠不作器。朕希望猫儿经甫出世的这番磨难，终能成器。”拓跋昊伸出手指，小心地碰了碰猫儿瘦弱得近乎只剩一层皱皮的小脸，微笑看着猫儿勉力地蹭了蹭他的手指，恰似小猫儿一般，忍俊不禁言道。
　　“臣妾替猫儿谢至尊……”我颔首，心中却在叹息他对这两个孩子的不同期许。
　　“这些时日前朝内廷诸事繁乱，也是委屈了朕的这两个孩儿，待他们满百日之时，朕定会令少府令隆重操办。”拓跋昊覆上我轻推着轱辘车的手，一面与我一道轻轻推着，一面抬眼对我温和言道。
　　我应声谢恩，微笑看着猫儿酣睡时蜷缩成一团的小身子，我和拓跋昊这番言语，他竟不嫌吵闹，还能兀自睡去，还真是学了猫儿的习性。
　　微笑间，我侧首只见一个小宫监急急入内，贴耳向华源儿禀告了些什么。华源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拓跋昊，终是硬着头皮上前禀告道：“至尊，掖庭令前来禀告，宁妃娘娘快不行了！只求见至尊您一面！”

　　年九十有八。子骏，别室另居，得免。帝哀恸，嘉其忠直。诏给钱五百缗、绢一千疋、布二千疋、绵五百斤、锦五十疋、杂彩百疋、谷千斛，以周丧用。西裕以来，存亡蒙赍者莫及，朝廷荣之。将葬，赠侍中、丞相、冯翊公、冀州刺史。谥曰文，赐命服一袭。子骏承冯翊公位。

　　——《巽书•列传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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