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柳·深宫锁清秋》

　　破晓时分，天光艰难地挤进黑石峪，驱散不了谷中沉积的寒意。

　　苏晚晴几乎一夜未眠。她守在受伤斥候的帐篷里，隔半个时辰就探一次脉搏，试一次体温，用薄荷水为他擦拭降温。那年轻的士兵，名叫赵三郎，脸色依旧惨白如纸，但呼吸总算平稳下来，不再像漏气的风箱。黎明前最冷的时候，他甚至还短暂地苏醒了一会儿，嘴唇翕动，模糊地说了句“冷……娘……”，随即又陷入昏睡。

　　吴医官天刚蒙蒙亮就来了，仔细检查后，看着苏晚晴熬红的双眼，叹了口气，语气复杂：“脉象虽弱，却已有根。毒性……真的被你遏住了。苏姑娘，老夫行医多年，于这等箭毒创伤，也无十分把握。你这手法、用药，着实……令人惊叹。” 惊叹之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是沈墨沈大夫的手札记载详实，晚晴只是依样而行。” 苏晚晴并不居功，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吴先生，后续调理，还要多仰仗您。”

　　“分内之事。” 吴医官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营中已有不少弟兄知晓昨夜之事……往后，若再有棘手伤患，怕是要多劳烦姑娘了。”

　　这便是初步的认可了。苏晚晴心中一松，知道自己在军营立足的第一步，算是勉强站稳了。

　　回到自己简陋的小帐篷，她刚想合衣歇一会儿，萧清羽的亲卫便来请，说王爷召集议事。

　　中军帐内，气氛凝重。萧清羽、韩烈、孙守备，还有几位随行的幕僚和韩烈麾下的老军校都围在那张北境舆图旁。图上，黑石峪以北的老鸹岭区域，被新标注上了几个刺眼的朱红记号。

　　“赵三郎昏迷前说，他们小队是在老鸹岭西南侧的鹰嘴崖遭遇伏击。” 韩烈声音低沉，手指点着舆图上一处险峻标志，“对方约三十骑，黑衣黑甲，马匹矫健异常，弓箭狠准，配合默契，交手不到一炷香，我们的人就……是‘苍狼卫’没错。”

　　“苍狼卫……” 萧清羽眼神冰冷，“阿史那咄苾的亲卫精锐，也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刀。派他们深入至此，绝不仅仅是游骑袭扰。”

　　一位幕僚道：“王爷，老鸹岭地势复杂，洞穴众多，向来是马贼和零散狄骑藏匿之处。但苍狼卫出动，意味着北狄王庭对此地有明确企图。他们可能在探查我方边境布防虚实，寻找粮道或防线的薄弱点，甚至……是在为后续更大规模的渗透或进攻做准备。”

　　孙守备这次没有沉默，他上前一步，指向舆图上老鸹岭东北方向一片模糊区域：“王爷，末将麾下斥候上月曾报，此地夜间偶有不明篝火，范围不大，但出现规律。结合此次苍狼卫现身鹰嘴崖，末将怀疑，老鸹岭深处，可能已有狄人建立了一个临时据点或前进营地。规模不会太大，但足以支撑精锐小队长期活动，刺探军情。”

　　他的态度明显比昨日软化，提供的信息也更具价值。昨夜苏晚晴救人之举，无疑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他心中某些固有的偏见。

　　萧清羽目光锐利地扫过舆图，沉吟片刻：“孙守备，依你之见，若狄人在此设点，最可能在何处？水源、隐蔽、进退之路，缺一不可。”

　　孙守备对本地地形显然极为熟悉，手指毫不犹豫地点向一个被标注为“雾隐谷”的地方：“此处！谷中有暗河渗出形成的水潭，两侧山崖陡峭，入口隐蔽，且有数条采药人和猎人才知的险峻小路通往山外，易守难攻，也便于分散撤离。”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雾隐谷”。

　　“韩烈。” 萧清羽抬头。

　　“末将在！”

　　“你即刻挑选两百精锐，全部轻骑，带足五日干粮箭矢。孙守备，请你派两名熟悉老鸹岭地形的本地向导予韩将军。” 萧清羽下令，条理清晰，“韩将军，你的任务不是强攻。我要你前出至老鸹岭外围，严密监视，尤其注意雾隐谷方向动静。若发现狄人据点，查明其规模、人员、活动规律。若遇小股狄骑，可视情况予以歼灭，但切记，不可贪功冒进，首要任务是摸清敌情，保存实力。”

　　“得令！” 韩烈抱拳，眼中战意燃起。

　　“此外，” 萧清羽看向孙守备，“峪口防务，仍需加强。明松暗紧，增派瞭望哨，夜间巡防加倍。从今日起，所有斥候小队外出，必须两人以上同行，携带信号烟火，规定最晚回报时限。”

　　“末将遵命！” 孙守备此次应答，干脆了许多。

　　议事结束，众人领命而去。帐中只剩萧清羽与苏晚晴。

　　“你要亲自去？” 苏晚晴看着他眼中未褪的寒光，轻声问。

　　“暂时不必。韩烈足堪此任。” 萧清羽走到她面前，抬手轻抚她眼下的淡青，“又是一夜未睡？”

　　“赵三郎情况稳住了。” 苏晚晴抓住他的手，担忧道，“苍狼卫……听起来很厉害。韩将军他们……”

　　“他们是边军最老辣的猎手。” 萧清羽语气沉稳，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自信，“况且，只是侦查。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晚晴，黑石峪这里，伤患照料之事，恐怕要你更多费心了。我已吩咐下去，营中所有医官、药材，你可酌情调配。我会留一队亲兵听你调用，维持秩序，搬运伤员。”

　　他将一部分后勤重任交给了她。这不是商量，是信任，也是将她在军中的角色正式化。

　　苏晚晴心头一热，用力点头：“我明白。我会和吴医官他们商量，尽快定下章程。”

　　接下来的两日，黑石峪营地表面平静，内里却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韩烈带着两百精锐，像幽灵一样消失在老鸹岭的崇山峻岭之中。峪口的巡防明显加强，气氛肃杀。苏晚晴则彻底忙碌起来。她与吴医官和另外两位医官商议后，在营地边缘相对安静、通风处，设立了专门的“伤患安置区”。她根据沈墨手札和有限的条件，制定了简单的分区（清洁区、处置区、观察区）概念，规定了伤口处理的基本流程、药材取用登记制度，甚至组织了几名手脚麻利的年轻士兵，进行最基本的包扎、喂药、清洁培训。

　　起初，那些兵士还有些笨拙和别扭，但在苏晚晴耐心而清晰的指导下，渐渐也做得有模有样。伤患区的秩序和卫生状况肉眼可见地改善。赵三郎的伤势一天天好转，已经能喝些稀粥，他看向苏晚晴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崇敬。这个消息在营地不胫而走，前来找“苏姑娘”看些小伤小病的兵士也渐渐多了起来。她一律认真对待，或是清创包扎，或是给予一些常见的行军药品（如治疗腹泻、风寒的），态度始终平和耐心。

　　她不再仅仅是“王爷带来的女子”，而是逐渐成为了营地里一个独特而令人心安的存在。

　　第三日黄昏，韩烈派回的传令兵带来了消息：雾隐谷确有狄人活动痕迹，发现了隐蔽的马匹粪便和临时灶坑，规模似在百人左右，行踪诡秘，确系苍狼卫风格。他们已设法捕捉到一个外围落单的狄人暗哨，正在设法审讯。

　　同时，传令兵也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老鸹岭东北方向，发现小股狄骑似乎在追踪一队身份不明的马车，看方向，像是往黑石峪这边来，但路线飘忽。

　　“身份不明的马车？” 萧清羽凝神，“这个时节，寻常商队绝不会走老鸹岭险道。”

　　苏晚晴心中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却又抓不真切。

　　就在当晚，黑石峪以东约二十里的一处山坳，爆发了短暂而激烈的交战。箭矢破空声、兵刃撞击声、怒吼与惨叫声隐约可闻，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旋即沉寂下去。

　　次日清晨，天刚亮，峪口巡哨的士兵便发现了异常——一队约莫十余人、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队伍，护着两辆破损严重的马车，正艰难地向峪口方向挪动。队伍中似乎还有女眷的哭泣声。

　　哨兵立刻上报。

　　萧清羽、苏晚晴、孙守备等人迅速赶到峪口墙垒之上。望远镜中，那支狼狈的队伍越来越清晰。

　　当苏晚晴看清被护卫在中间、从破损马车车窗中惊恐探出的那张虽沾染尘土却依旧美丽、此刻写满绝望的脸时，她不禁愕然地捂住了嘴。

　　那是……柳如烟？！

　　她不是应该去了京郊的慈云观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北疆险地，还被狄人追杀？

　　萧清羽显然也认出了来人，他的眉头深深锁起，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开辕门，放他们进来。加强戒备！” 他沉声下令，目光却紧紧盯着那支意外闯入的队伍，尤其是马车之后，那片看似平静、却可能隐藏着更多杀机的山林。

　　黑石峪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而柳如烟的意外出现，仿佛一粒石子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潭水，激起了难以预测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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