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日记

　　今年宝兴的夏日很荫凉，去年那场守城之战似乎把这座县城的腰杆打直了，今年开春的时候百姓们就特别卖力的劳作，感觉生活很有奔头。
　　杜清石主持修建的水渠已经投入使用，夏日农田里都是绿油油的青苗，看着十分喜人。
　　春日里，他命人在城里主干道的两边种上香樟树，夏天郁郁葱葱正可乘凉，摆摊的小贩也多了起来，原本萧索的街道人气活泛许多，往来的客商也变多了，临街的铺面往外摆几张桌椅就有人来买茶喝。
　　今日又是一个好天，晴云轻漾，熏风无浪。
　　杜清石早上换了常服去田里和几个相熟的农户聊了聊，中午本要回县衙吃饭，可路过桃源巷时他不自觉拐进去，那个小院的门依旧关着，杜清石日常郁闷了一会儿，但是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呗。
　　穆念之前把钥匙交给十娘保管的，杜清石时常跟着去打扫，十娘又放心他的人品，所以有时自己不方便去会把钥匙给他。
　　前几日她给县衙换夏天的竹帘时不慎闪了腰，所以这时候钥匙正在杜清石手里。
　　他打开门上的铁索，推门进去，里头静悄悄的，樱花早谢了，留了一树葱绿的叶子，园子里还摆了张竹制的躺椅，是之前十娘翻出来的。
　　杜清石走累了，躺上去轻轻的摇着，无聊的看着周围,忽然他瞧见树下的土似乎被人翻动过，杜清石记得这块地方埋着几坛雪水，是上个冬天穆念特意收集的。
　　他立刻跳起来，兴冲冲的跑过去挖土，挖了一会儿挖着一个陶土盖子，他摸了摸，泄气的坐回地上。
　　想想也是，要真是穆念回来取这几个坛子自然要先来找他拿钥匙的，既然没有就是没回来过了，想来是十娘来给樱树松土才翻动的。
　　他坐在地上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玉镯子看看，片刻后又收了起来，他拍拍屁股站起身，在院中看了一圈没觉得哪处需要收拾，于是锁门离去。
　　回到县衙，一进后堂便见梁五捧着饭碗坐在台阶上朝卢昱嚷嚷道：“大哥，我觉着不靠谱，咱在这儿多舒坦，欸，杜老弟，你回来啦，来吃饭，今儿嫂子炖了土豆茄子，太香了，比肉还香。”
　　卢昱坐在院中的板凳上，慢悠悠的夹菜，闻言回头瞪了他一眼道：“别乱叫，这事儿还没成呢，外人面前更不能乱喊。”
　　梁五不以为意道：“嗐，早晚的事儿。”
　　杜清石坐到卢昱对面，问道：“十娘呢？她怎么不吃？”
　　卢昱道：“饭在后边你自己盛吧，她腰疼，我让她回房歇着了。”
　　杜清石点点头，先去后面弄了自己的饭，回到桌边又问道：“卢大哥你真想好了要去投奔李成源吗？”
　　卢昱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简短的嗯了一声。
　　杜清石道：“我知道大哥是有志向的人，你若决定了，我帮你写封信，你带的那几百人跟你走没事的。”
　　卢昱闻言叹了一声，说道：“清石，咱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我有话不会瞒你，大丈夫生于世间，当立一番事业，你是个有能力的人，李将军也赏识你，你为何不肯离开宝兴和我一起去呢？是舍不下这一城百姓，还是想继续等穆姑娘？
　　若是为了百姓，你当明白，朝廷治下你未必能更进一步，但若是去投李将军，他那里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你去了可以管更多的百姓，救更多的人不好吗？
　　若是为了阿念……她这个年纪，又有家中长辈看顾，说不定已经嫁人了，未必会再回来。”
　　杜清石原本清亮的眼眸黯淡下来，他垂头扒了几口饭，说道：“都有吧，卢大哥你知道的，宝兴本是个商城，这里地势平坦，往来方便，若不是因为前些年两族交恶，也不会荒废至此，现在刚刚有了点起色，两族又重修旧好，我走不开。
　　城中心的那个楼刚刚有商户看上，和我说想重新装修成酒楼，我看了他给的图纸，挺不错的，还有之前廉县丞的园子也有人看上了要买，若能做成这两笔生意县衙就有钱了，有钱就能造水车了，可以方便更多的农户浇地，不至于种几棵树还要算那么久的钱……
　　卢大哥，你知道吗，今早上我去田里的时候，老李和我说……”
　　卢昱叹了一声，打断道：“我懂了。”
　　杜清石讪讪闭嘴，又蒙头扒饭，梁五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滴溜溜的来回转，这时候见机会不错，插嘴道：“大哥，杜老弟都不愿走，咱走了，这城里还有谁能帮杜老弟啊。”
　　杜清石忙道：“有的，郑捕头现在也很能干的，我打算让他多招……”
　　梁五忙打断他道：“嗐，老郑我还不知道，他能干是能干，可是大字不识一个，哪儿能和我大哥比。”
　　杜清石正想分辨几句，卢昱摆摆手道：“你们先吃，我去看看十娘。”
　　说着起身去后厨盛了碗饭，回来夹了些菜，朝十娘的房间去了。
　　十娘正在房中贴药膏，卢昱早上去办了桩案子，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几贴狗皮膏药，叫她贴上。
　　她那会儿刚炒完菜，正要装盘张罗他们吃饭，就说等等。
　　不想卢昱把她手里的锅铲拿了过来，替她把菜弄了，又把药给她，说道：“去把药贴了吧，多少天了也没好，再拖就落下病根了。”
　　十娘不喜欢看大夫，太贵，她从前攒下点钱不容易，小伤小病的都不肯去找大夫，现在条件好点了还是想多攒点钱。
　　不过卢昱都帮她买好了，再推脱显得矫情，她只得收下，回到房中本想立刻贴上，可天热，她忙活一早上，已经出了几身汗，于是又去打水擦身，卢昱来的时候她刚拾掇完。
　　听见是他的声音，十娘放下衣服说道：“进来吧。”
　　卢昱进屋，放下碗，问道：“弄好了吗？”
　　十娘摇头，卢昱问道：“我来吧。”
　　十娘犹豫了一下，把药膏递到他手上。
　　她主要是后腰疼，自己贴看不见，卢昱掀开她的衣服，在腰上轻轻的按了几下，按到某处时听见十娘吃痛的吸气声，问道：“是这儿？”
　　“嗯。”
　　卢昱把药膏按上去，放下衣服道：“好了。”
　　十娘小声道谢，坐到桌边给卢昱倒了杯茶，卢昱也不说话，只在她身边坐着，十娘拿起碗筷吃饭，她有些心不在焉，吃到嘴里的饭菜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卢昱一定是有话想说，十娘约莫能猜到，可她心里也犹豫不定，没想好要怎么回答他。
　　胡思乱想之际，卢昱忽然开口道：“我打算去荆州投奔李将军，你……愿意跟我去吗？”
　　十娘脑中翻滚的念头忽然都散了，手里的筷子拨着碗中的青菜，她沉默了片刻后道：“好。”
　　卢昱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他抬起脸看着十娘笑道：“那好，我去准备一下，你……你不用多带什么，我都会安排好的。”
　　十娘看他一眼，又垂下头微微颔首。
　　卢昱心中十分欢喜，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他摩拳擦掌的不知如何表达，最后捶了自己大腿两下，站起身道：“我先走了，晚上再回来。”
　　十娘抬头看他，只是点头，卢昱少见的十分开心，开心到脸上那个疤都显得没那么可怖了，原本精明稳重的汉子此刻竟笑得有点憨直。
　　十娘不由的也笑了下，卢昱推门离去，屋外的阳光洒进来，明晃晃，亮堂堂。
　　十娘不由的想起几个月前穆念还在县衙的时候问她喜不喜欢卢昱，十娘那时说不知道，其实当时的她已经很难再感觉到男女之爱，她经历过太多，虽然依旧年轻，可是她的心已经被磋磨过太多遍，变得很钝。
　　她多羡慕穆念和李徽婉，小小年纪，还能有最热忱的感情，还能感觉到浓情蜜意，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这种能力了。
　　不过她还是答应了卢昱，原因她也说不太明白，可能是因为卢昱照顾她周到？或者是……他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可靠？
　　十娘觉得自己挺没道理的，她虽未觉得自己从前的营生见不得人，但干过这行，见的人多，她也明白没人能靠的上。
　　她不会真的挺喜欢卢昱吧？
　　不知道。
　　说不清。
　　十娘叹了一声，算了，答都答应了，走一步看一步呗。
　　下午，十娘歇了一觉，睡醒感觉后腰好些了，她起来换了贴药，出去发现院中没什么人，守门的衙役坐在门口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十娘莫名有些开心，她笑了笑，照例去账房支银子，挎上菜篮去买菜。
　　其实县衙每天都有人送菜过来，不过今天下午她心情好嘛，就想做几个好菜，上街买了几两排骨，一条鲫鱼，几个卤菜，回去时已近傍晚。
　　十娘到厨房忙活起来，夏日的傍晚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外面的街上渐渐传来摊贩的吆喝声，小孩的嬉戏声还有街坊邻里的聊天声。
　　县衙的院里也有了动静，郑金带人回来了，他们闻着香气，一个个窜到厨房，也不管要不要回家吃饭，先把衙门里能揩的油揩了。
　　十娘把偷吃排骨的人轰出去，一个个提溜着耳朵问他们家婆娘做没做饭。
　　腿脚快的先跑了，被她捉住的赔笑讨饶，十娘把他们赶跑，回去做鱼汤，她利落的把鱼杀了，发现有不少鱼籽，不由感叹自己今天运气真好。
　　又过了一会儿，梁五标志性的大嗓门在前院嚷起来，他道：“好香啊！我闻着肉味了！”
　　他冲到后院，在厨房外道：“好姐姐，今儿做了啥呀？”
　　卢昱跟着进来，一把拍在他后脑上，说道：“嚷什么，去把桌椅摆好。”
　　梁五欸了一声，去搬凳子。
　　卢昱自己进了厨房，看见锅里奶白的鱼汤和灶上的排骨，说道：“今天的菜怎么这么好？”
　　十娘看了看他，轻声道：“我高兴。”
　　卢昱凑上前，低头含笑问道：“高兴什么？”
　　十娘不说话了，拿过汤盆盛鱼，卢昱也不追问，只在她身侧站着，十娘盛好了，要把菜端出去，卢昱堵着不让她走，十娘嗔怪道：“你做什么？还吃不吃饭了？”
　　卢昱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十娘放下碗，推着他道：“快去端菜。”
　　卢昱哈哈笑了声，顺从的把饭菜都端出去。
　　梁五早等不及了，看见排骨也不管手上脏不脏先抓一块尝尝，十娘笑道：“别急，还有呢。”
　　梁五只会说：“好吃，好吃。”
　　摆完饭，杜清石也进门了，看见一桌子饭菜，稀奇的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咱们发财了？”
　　十娘道：“没有，之前省下来的饭钱我今日一并用了。”
　　杜清石道：“哦呀，原来如此。”他本想说其实不用吃这么好，他们多省点钱也不错，但又想到最近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何况一顿肉也吃不垮县衙，于是不说什么了。
　　待众人落座，杜清石又问起卢昱去荆州的事，卢昱道：“我想过了，再晚走该碰上雨季了，所以这个月底我们启程。”
　　杜清石闻言颔首道：“好，如此我也有时间找人接手你们的公事。”
　　卢昱颔首道：“我也是这么想，哦，对了，到时你不要忘了再招个厨子。”
　　杜清石疑惑道：“啊？”
　　卢昱看了看一边的十娘，说道：“十娘和我一道走，咱们县衙的管家得换个人了。”
　　梁五闻言一拍大腿，笑道：“欸，那我以后可以叫嫂子了吧？”
　　杜清石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哦了一声，笑道：“我说今天晚饭怎么这么丰盛，原来是沾了卢大哥的光，欸，这是好事，不对，我不好，十娘走了，县衙还转吗？”
　　十娘笑道：“大人这是什么话，县衙离了大人才不转，找个厨子替我做饭就行了，别的事郑捕头都能兼顾的过来。”
　　杜清石叹道：“哎，不管怎么说，这是好事，我房里还有壶酒，我去拿来。”
　　梁五闻言按住他道：“得了，老弟，你那个酒不够劲儿，我去拿。”
　　杜清石哈哈笑了两声，又坐了回去。
　　四人喝了一夜酒，杜清石酒量不行，几杯就倒，梁五猛猛干了一坛，然后变成一块人形烂肉，得卢昱扛回去。
　　十娘把杜清石送回房，又回到院中坐下来，她托腮看着满天的星星，想着以后会经历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卢昱的声音：“想什么呢？”
　　十娘回过头，说道：“没什么。”
　　卢昱在她身边坐下，把梁五杯中剩的残酒饮尽，说道：“跟着我，不叫你吃苦。”
　　十娘笑了笑，没说话。
　　卢昱看着她小巧的侧脸，心中悸动，从怀里摸出一对玉环，递到她手里，说道：“今天上街买的，感觉很配你。”
　　十娘接过带上，玉环在她纤细的腕子上撞出清脆的声响。
　　“多谢。”她轻声道。
　　卢昱摇摇头，说道：“可惜没时间办一场喜事，到了荆州我一定补给你。”
　　十娘看着他认真的眼眸，心想其实没什么可办的，她和卢昱都是孑然一身，亲人离散，卢昱还有兄弟，她有什么？
　　不过她是很想穿一次嫁衣的，都说是最好看的衣服，她还没穿过呢。
　　十娘点点头道：“好。”
　　卢昱握住她的手笑了笑，二人不再说话，坐了片刻后一齐将碗筷收拾了。
　　转眼便到了月末，卢昱带了三百人走，此刻这三百人就等在城门外，十娘披着火红的大氅同梁五一道分立在卢昱两侧。
　　杜清石和衙门里的一众衙役捕快送他们送到这里就不再送了。
　　他临别十分不舍，眼中含泪道：“卢大哥，此番前往定能成就一番功业，小弟愿你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卢昱朗声笑道：“借你吉言，不必悲伤，日后你我定有再见之日。”
　　梁五听不懂杜清石的话，说道：“对！杜老弟，我们会回来看你的。”
　　杜清石抹掉眼泪笑了笑，拿过郑金递来的一个盒子交到卢昱手里，说道：“这是兄弟们凑出来的一点路费，是我们的心意，卢大哥不要推辞。”
　　卢昱接过，说道：“多谢各位。”说罢把盒子交给身侧的十娘。
　　一行人又说了些临别的话，到了时辰，十娘坐上马车跟着队伍离开，她掀开车帘往后看，杜清石他们还在原地，一个个眺望着，目送他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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