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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沙看不见(3)
江夜觉得自己好久都没有睡过如此漫长的觉了。恍惚之中,他感觉自己就像是独处于高山之上、万物之巅,受万民敬仰参拜,三界众生,没有一个人不真心敬畏他。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如今所得来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过镜花水月、竹篮打水。
他永远保持一副恰到好处的温和,刚刚好到江深的习性和他的性格之间,他既能无阻无碍游刃有余地扮演起江深,可是,他又无法收起自己的本心。就好像,他被强制塞进一副躯壳里,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和这幅躯壳保持一致,但自己又不愿长久的一生就扮演一个无关于己的角色,于是,他融入了自己的部分。
这些部分微不足道,久而久之,也让众人无所察觉。
可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想要的是什么?
所有人都虔诚地叩拜他、祝愿他,唯独一个人,不是出自真心。
似梦非梦之中,他看见自己站在雪山之上,脚下厚雪万里,触目所及,是无边无际的风雪,无比猖獗,无比清晰。
他看见雪山之巅,天地苍茫没有边际,天是灰蓝色的,云是灰蓝色的,群山是白灰色,穹顶有飞鸟掠过,显得如此高傲,又如此孤寂。
再向前几步,就是万丈深渊,若是不慎掉落,就是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很奇怪,他感觉不到冷,他站的明明这么高,大雪封路、飞霜千里,本该是酷寒的感受,他一身单薄的春衣,却不觉得冷。
他回过头,看见身后茫然一片的雪地上,叩拜着来自四方三界的生民,有仙神,有灵妖,也有凡人。他们都跪着身子,弓起的脊背上莫不彰显着清肃虔诚。
正当江夜好奇,他们怎么在这个穷北之地跪拜自己时,就听见他们齐声喊道:“叩拜吾主,三界之君,与天同寿,与地同坤……”
他们口中念念有词,但是没头没尾地喊,喊到后来,江夜就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
什么叫“三界之君”?
天地旷大,风声不绝于耳,时而风雪声彻耳,江夜就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了。不过,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以及这个神秘而诡异的仪式来看,他们是在参拜所谓的“三界之主”,也就是江夜自己。
至于原本讲究和谐共生、分界而治的三界,什么时候被一统了?
还有他。
他只是东境的储君方神而已,怎么就成了三界共主了?
还不等他细想,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而凄厉的声音。
那人道:“因为你贪得无厌。”
江夜回过身,不管那些叩拜的三界万民怎么样了。
因为这道声音太熟悉,在他魂牵梦萦处出现过太多次,以至于即使是裹挟着风声,他都能听出来。
那是宋醉。
宋醉眼神冰冷,不同以往的疏离,他看着江夜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有着顽恨的宿仇。
可是他站在悬崖峭壁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飞雪,再往后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寒风冲动他的衣衫,长袖劲动,被吹的猎猎作响,他明明那么冷漠,却又显得那么凄楚。
江夜忙向前一步,伸出手来,想抓住宋醉,想让他远离那个危险之境。
宋醉却随着他这向前的一步,也向后退了一步,岩崖处的积雪被推到,随着漫天飞雪,掉进了穷不见底的深渊里。
江夜急道:“离人!”
宋醉丝毫不为之动容,依旧冷漠地看着江夜。
江夜从未见过这样的宋醉,即使是初相识的时候,宋醉也从未如此漠然地看过他。
忽然心口一阵剧痛,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来气。
为什么?
“离人,”江夜说,“我求你……”
求你别这么冷漠地看着我。
江夜就说出去了几个字,声音就被浩瀚无边的悲切吞噬了。
宋醉依旧不为所动,道:“因为你是假的。”
江夜闻声蹙眉。
什么意思?
什么是假的?
他看向宋醉。
他想问宋醉,都知道了一些什么,但是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攫取了,自始至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醉接着道:“如今我明白了。江司辰,你我殊途陌路。我虽不甘为你所欺,奈何大错已成,从今往后,我如沈雪长眠,求一身孑然清明。”
这几句无悲无喜的话说完,他后退一步,纵身一跃,随着呜咽的寒风和彻骨的飞雪一起,沉落进了万丈深渊,没有任何留恋。
江夜想嘶吼想挽留,他想向前抓住宋醉,他想求宋醉不要跳崖,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发觉自己不知为何,无法动弹不得了。
他无声悲恸着,凄然跪在地上,肩膀因为悲痛而颤抖。
他一手抵在胸口上,企图以此来缓解自己沉重的心痛。
我不会骗你了。
他想。
我求求你原谅我。
原谅我……
“嗵——!”猛然一声。
雪景开始坍塌,如同许多光怪陆离的场景,原本的高山深崖、苍雪彻风,统统化作幻影,消失在了眼前,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炼狱的地宫。
“杀了他!”
“就是他杀死了方神殿下!杀了他!”
“众将士随我冲!一举歼灭这个罪人!”
“杀死他!”
“冲啊!”
眼前火焰不绝,仿佛是天劫所致,火陨留下来的残骸。赤色火焰不断涌动,就像是一片赤红色的大海,翻腾不息。如果当年火陨天劫并没有被及时制止,恐怕东境就会是此番炉火中烧的惨景。
江夜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切的伊始,也就是他血引火陨的时候。
耳边的喊打喊杀声络绎不绝,江夜还没来得及看清,都是哪些人如此胆大包天,要取自己的性命,就看见眼前火海翻腾,卷起一个几丈高的火墙,火势高涨,来势汹汹,直接把所有出现在这里的生灵都吞灭燃烧了,除了江夜自己。
那些声音瞬间被火舌吞灭,周遭只剩下火焰彼此融合的声音。
又死了这么多人?
江夜想。
其实他没有什么感触,顶多就是觉得这些人不惜命,非得要来送死。
火墙灭了下来,在浓稠的火海里翻滚着。
“江夜。”
他听见有人喊他,声音低缓而柔和,像是叫醒一个沉睡的人。
他分辨出这声音是宋醉的,联想到刚才宋醉毅然决然跳崖的场面,他悲从中来,心口又是一阵绞痛。
他道:“离人,你在哪?”
他抬脚去找,四处张望,可是目之所及,都是一切横七竖八的尸体,有些是被火烧焦的干尸,有的只剩下了骨头,四分五裂,走数十步都凑不够一具整体的尸体;有的骨头都被烧焦了,这里的热风一吹,就化成齑粉,烟消云散了。
“江夜。”
他又听见宋醉在叫自己,这一声比起上一句,略显急切。
一个残忍的念头浮上心头,他纵身一跃,跳进了火海里,开始在滚烫的浓火中翻来覆去,寻找宋醉的痕迹。
宋醉会不会已经被火舌烧燎到奄奄一息?
“江夜?”
宋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他的衣服不同程度的被火燎烧,但伤及不到体服。
火海渐渐满没过他的四肢,难以名状的痛苦随之遍布他的四肢百骸,他茫然而麻木地翻动火海,就为了寻找一个……渺茫的希望。
“江夜!”
眼前的画面再一次开始动摇,逐渐四分五裂。
江夜有些茫然,但是寻人的动作并没有为此而停下。
“江夜!”
江夜大梦初醒,自床榻之上猛然起身。
因为刚刚从梦魇里逃脱,他眼神涣散,看什么都模糊一片,不太真切。
直到他看到了宋醉。
一种失而复得油然而生,梦中那种钝感的痛苦再一次弥漫他的身心。
他不由分说地拉过宋醉,一把抱住。
宋醉有些茫然。
寝殿之内,除了他们两个,旁的一个仙侍也不见,门窗都虚掩着,一点风声也不走漏。
万籁俱寂。
江夜感觉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宋醉就和他紧挨着,也能听见这如同擂鼓的心跳声。
宋醉试探道:“江夜?”
是这个声音。
江夜没有答话,只是抱的更紧了。
宋醉感觉自己的胳膊被迫收紧,有那么一丝不适,但还是任由他去了。
宋醉又问:“你做噩梦了?”
江夜没有说话,直到宋醉身上那种特有的清香铺满他的心神,他才从方才的梦魇里回过神来,意识慢慢归拢。
宋醉没再说话,像是一直等着江夜的答复。
江夜整理了一番心绪,死鸭子嘴硬:“没有。”
宋醉叹了口气,感觉到江夜的心神逐渐趋于平稳,便道:“那你能松开我了吗?”
“不能。”
宋醉:……
“你饿不饿?现下已经巳时了,不如我传人送些吃食来?”
江夜:“不饿。”
宋醉这回是彻底没辙,无计可施了。
他略显无奈道:“那你要抱到什么时候?”
熏香袅袅,屋外脆铃作响,鸟兽飞鸣。
江夜沉默了会,道:“离人。”
宋醉:“怎了?”
江夜艰难道:“你能不能别离开我?”
宋醉:“什么?”
“没什么。”有些话第一次说可以脱口而出,再说第二遍,就会变得无比艰难,江夜不打算再开这个口了。
他松开宋醉,道:“有吃食吗?我有些饿了。”
宋醉:……
江夜无所畏惧地对上宋醉的眼神,大言不惭道:“我想吃东境的凉食,北冥的饭食不合我的胃口。”
好一个金枝玉叶挑剔入微的储君方神!
*
五月小暑,松周海上的无忧树再生新叶,砭人肌骨的寒风长彻地吹了半年光景,如今终于翻新。
入夏的北冥,真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步入寒冬的北冥,放眼望去就是清一色的雾色,青灰色的墙瓦,白的积雪银的飞霜,如此寡淡。夏季的来临,仿佛是为北冥平添了许多色彩。
江夜宿醉刚想,醒来也没吃什么,一些粥食就草草地结束了。
他吃完饭,便令人把餐食都撤了下去,同宋醉谈论起正事。
也就是梅花鹿妖无忧给他们写的信,本该是昨晚拆封的,奈何喝酒误事。
无忧的信封用纸很低调,是普通的宣纸,信封上没有任何复杂的装饰,一打开信纸,就是这小妖毕恭毕敬的问候——
问储君方神、清尚官安。
敬扣金安。
承蒙东境大帝与湘芷月神君赏识,特遣下官往北冥常驻,以求寻得北冥违背四方伦理、三界纲常之痕迹,受宠若惊,实乃荣幸,吾辈自当义不容辞。
得益于玄武方神无视朝纲的鼎力相助,下官严查得知,北冥尚有大计,封于天虞山境内,此计由来已久,即为北冥顽疾,又为天下沉疴,望尊神小心为上。
另外,北冥之君冬神,颇有成竹在胸之容,北冥之计谋绝非一人为之,四方之中,定有其同谋,否则北冥孤注一掷,终将退无可退。
天虞山境之祸端,历史长远,非北冥中人,无从以蛮力开启,我特存两只封有北冥方神灵力血脉之咒符,存于此信函之中,尊神执此,即可于天虞山畅通无阻。
……
到此,无忧书信的内容就断绝了,连落笔也没有,可见写的是有多匆忙。
宋醉拿着信封,略一抖动,发现里面真的还有两张薄如蝉翼的咒符。那咒符花的五花八门,像法阵又像铭文。
江夜接过宋醉递来的符咒,略一施法探查一番,发现并无异常,没有被人动过手脚的痕迹后,道:“短短几日,能搜罗这么多秘辛,看了陈见欢真的器重他。”
“执念不化,执迷不悟而已,”宋醉说,“不过还真是从中帮了不少忙,不会是陈见欢决心弃暗投明,也一并扳了冬神吧?”
“也不是没可能,”江夜把符咒收了起来,“钟无忧就是冬神下令处死的,局是冬神布的,替罪羊是冬神拉的,坏事做尽,好人却是一个没落下,装得游刃有余,以陈见欢那莽莽撞撞的脾性,怎么可能吞下这一口恶气。”
江夜这么说,基本就是把陈忘和昭合瘟疫的事情排除在外了。
不过……北冥还有盟友?
是谁?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件事情了,并且同一时间展开了推测。
江夜道:“就目前来看,西洲是最有可能的。但是,西洲一直都是中立的态度,孟晚分此番没有参与伐北,上一次惩治罪仙,西洲也没有表态,西洲想独立四方过世外桃源的日子,没必要蹚北冥这一池浑水。”
宋醉想了想,说:“不过,西洲还有凤朝歌。凤朝歌的脾性和陈见欢如出一辙,她也失去至亲至爱之人,为此苦苦追寻几百年无果,若是因此决心搅动天下风云,也未尝不可。”
西洲吗?
江夜眯起眼睛,透过门窗看向远处。
其实南华和东境,也不能笃定地说自己孑然一身,两袖清风。
为窗外燕声鸟啼吸引,两人都殊途同归地想走出去看看玉瑶台的夏景。
檐下脆铃被徐风吹得叮当作响,凡所见的水池中,莫不绿叶连连,清水供养着鲜艳水花,开了好一片,看上去就像是覆雪一样。
春风已然吹尽,生机勃勃而闷热的夏季,当真是来临了。
暖风吹皱池水,偶然几只五彩斑斓的飞鸟过来,啄花叼叶,一池绿色的圆圈,就像是众生有来有往的一生。有的漫长如日月恒久,有的短暂如白云苍狗。
朝远处眺望去,依旧是同意绿意盎然的夏景。
檐下盘铃清脆,碧空云卷云舒。
江夜不知道天虞山的如梦令到底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可冥冥之中,他感觉到了命运。
命运与穿堂风交织在一起,与无数拂面而过的风交织在一起,迎面而来,不容抗拒,就这么推着他,一步步走到现在。
他感觉自己好像遗失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可是,那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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