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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重逢
原奉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时已是两天之后了,他躺在冰冷的床上,隐约可以听见屋外呼啸的北风。
“听说了吗?”守在门外的鞑克小兵窃窃私语道,“那个姓岳的长鹰老将死在了狱中,自杀前连喊了三声原奉的名字。”
“死了也好,留着平添麻烦。”另一人应道。
原奉木然,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尝出了一丝血腥气。
吱呀一声,外门开了。蔡昇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屋中,他见原奉醒来,赶忙笑了一下。
“今天雪停了,风刮得倒是大,差点把将军府后院的库房掀了。”蔡昇搓着手说道。
原奉支起身,接过那碗热汤药,指尖这才多了些许温度。
“岳校尉死了?”原奉抬起头。
蔡昇一怔:“将军……”
“什么时候的事?”原奉兀自道。
“将军,其实……”
“我能去送送他吗?”原奉又问。
蔡昇无言,他闷声回答:“那乌赤金已令人安葬了岳校尉,他听说岳校尉出身赤雍,因此许他尸骨还乡。”
“还乡……”原奉默然。
疾风吹得门窗作响,那碗原本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没过多久,便在原奉手中凉透了。
“有酒吗?”他问道。
“酒?”蔡昇左顾右盼,最后从床下翻出一坛子浊酒来,“将军,您这是要做什么?”
原奉披上外衣,沉默地推开房门,将那坛混浊的陈年老酒浇在了雪地上。
酸涩的酒糟气很快便消散在了凛冽的风中,原奉举目看向那片苍茫的天,那里好似游离着无数战死边疆的将士亡魂,他们浮于城池上,逝于谷川中,血肉埋在塞上河边,心却永远不甘离去。
“是我对不起他们,”原奉轻声道,“希望他们能在冥海那头找到归宿。”
蔡昇一愣,他记得,原奉过去似乎从来不曾相信神鬼之说。
“也希望他们能有一个安稳漫长的来生,不要在一场场战争中耗尽所有时间。”原奉似是笑了笑。
“原将军,”这时,门外有一鞑克士兵前来通报,那士兵道,“大将号令,三日之后拔营起行,令原将军做好准备。”
“这就要走了?去哪里?”蔡昇吃了一惊。
“西行,”那鞑克士兵抬起头,看了原奉一眼,“至巫兰河谷。”
“我知道了。”原奉平静道。
这是他当初为图日西制定的规划,是为借道广宁,绕去柘木儿氏部落围剿。不曾想借道没成,倒是将一座城都拱手让给了图日西。
“将军,”那小兵走后,蔡昇赶紧道,“图日西为什么非得带着您一起走?他难道不怕您……”
蔡昇的话没说完,但原奉心知他是什么意思:“他当然不怕,这位扎兰是料定了,我不敢死。”
“这……”蔡昇欲言又止。
这日晚间,太清宫送来了白信,玄冲死了。
原奉收到信后一言未发,他独自坐在廊下,烧掉了玄冲留在将军府中的所有书卷。
这么多年来,原奉一直自觉无亲无故,倘若有朝一日殒命边关,能为他收尸的人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可时至今日,原怀宁死了,梅竹青死了,就连玄冲也死了,最后能为他收尸的那几个人也不在了。
此时,原奉的头顶突然传来咔嚓一声,院中那棵行将枯死的梧桐被雪压折枝,一只鹊鸟扑棱着翅膀跃上梢头,正静静地望着原奉。
“鹊儿?”原奉叫道。
鹊鸟无声,它掸了掸毛上的雪花,收拢起了羽翅。
原奉缓缓站起身,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鸟儿顺滑的羽毛。
“将军?”不知何时,何今来到了一旁。
原奉倏地收回手,他再定睛一看,方才发现这枝头上竟空空荡荡。
“将军,怎么了?”何今神色古怪。
“无事。”原奉叹了口气。
何今觑了一眼那棵枯死的树,开口道:“将军,东西属下都收拾好了,也没有什么行李,属下想着要是……”
话说到了一半,他莫名低下头不言语了。
跟在一侧的蔡昇见此,沉着脸踹了他一脚:“你有话说就赶紧说,难道要等着老子给你说吗?”
“我……”何今把头垂得更低了。
“怎么了?”原奉摸了摸何今的脸,“是鞑克人为难你了?”
“没有!”何今仰起头,眼眶已然通红,他带着哭腔喊道,“将军,我不想和鞑克人一起走,我想留在广宁!”
原奉一怔。
“混账玩意儿!”蔡昇骂道,“这么多年,将军对你难道不好吗?你不跟着将军,你跟着谁?现在翅膀硬了,是要飞到哪里去?”
“祈阳,”原奉默默地坐了下来,低头拨弄起火盆里没有烧尽的书卷,他淡淡道,“去书房的橱斗找一找,我记得里面还存着早先留下的半年俸禄,有几锭银子,够买地、置办家产、娶媳妇了,你给何今拿去。”
“什么?”蔡昇站着没动。
何今抿着嘴哭了起来:“将军,将军您一定不要生小的的气,我,我只是害怕,从前跟在将军身边,小的什么也不怕,但是现在要去鞑克人那里了,小的就怕得很。我,我家里还有阿娘和阿爷,我还没有娶媳妇,我不想,不想……”
“我知道。”原奉的脸被火苗映得多了几分血色,他似是笑了一下,可却并不抬头,只盯着火盆中的残卷说道,“现在世道不安稳,你家中父母年纪也大了,需要人照料,没关系,回去吧。”
“将军……”何今没料到原奉竟会这样说,他捧着那几锭银子,呆呆地站着。
蔡昇也沉默了,他推了一把何今,何今哭着跪下,磕了三个头。
“你也走吧。”原奉突然道。
“什么?”蔡昇没听懂。
“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要再和我出生入死了,留在广宁,照顾好宝珠和你儿子,我还活着,图日西就不会拿你们如何。”原奉说道。
听完这话,蔡昇先是一愣,随即便破口大骂起来:“将军!我蔡祈阳跟着你十来年了,当初老将军把我收至麾下时,我就是咱们长鹰军的人了!既然已经穿上这身黑甲了,老子就没想着死在暖床上,就算是死,老子也得死在你的跟前!哪怕是下了九重狱,将军你去做了十煞阎鬼的阴兵头子,老子也得是你的马前卒,下辈子将军你就算是投胎成了……”
“行了行了行了,”原奉被他气笑了,“下辈子老子当皇帝你当内侍总管,成了吧?”
蔡昇乐了:“内侍总管就算了,我勉勉强强做个宰相吧!”
原奉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做宰相,这国还是趁早亡了算了。”
蔡昇顿时放声大笑,一扫刚刚的低落。
方才消失于枝头的鹊鸟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鸟儿立在树梢上,看着原奉的背影偏了偏头。
北幽城外,长鹰大营中。
传令小兵怀揣一封黑标信疾步走入中军帐中,他面程宋河道:“统领,广宁府中有被俘军士冒死送出了一封密信,称不出三日,图日西便会带领王军离开广宁,届时城防薄弱,将会是咱们反攻的好机会。”
“是吗?”宋河精神一振,“拿来我看!”
信中将图日西何时起兵西行,具体带了多少兵讲得一清二楚,其中还包括了不少有关城中布防、换防的秘闻、战况。看完后,宋河不由大喜。
“统领,据此说,咱们收复广宁岂不是指日可待了?”有人笑道。
宋河捏着信,高兴过后又总觉得不踏实,他命道:“去把殿下请来,攻城事大,得和殿下商议商议。”
听到宋河要请李司南,座下有军士不满道:“媞北长公主不过是个女子,更何况,她与那原奉有婚约在先,上马打仗这种大事,依我看,没有必要说给她听!”
“没错!”有将领附和道。
“荒谬!”方才一直没做声的岳巍开口斥责道,“我等困在京畿时,就是殿下率领我们突出重围,一路杀到北境来的,殿下虽为女子,但也是巾帼英雄,她……”
“信拿来我看。”这时,有人哗的一声拉开帐帘,于门下说道。
原本颇有怨气的众人忙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行礼道:“殿下。”
李司南褪下了裙袄长衫,换上了能在军中行走的甲胄交领内衬,只是发髻上的那支步摇依旧没摘,走起路时,仍能听见流苏坠子叮咚作响。
“这信可靠吗?”李司南问道。
“回禀殿下,”送信来的小兵答道,“寄信的人乃是属下昔年好友,为人品行端正、忠贞不阿,属下认为可信。”
“你的好友可信,那寄信的人到底是不是你的好友呢?”李司南又问。
“这……”那小兵顿时语塞。
“宋统领,”李司南道,“如今广宁沦陷,城中光景不明,一封信而已,不能说明什么。而且,谁知这信是不是鞑克人寄出来迷惑咱们的?当初弥丘人从东海登陆,一路杀至京梁时,路上驿站全毁,京中讯鸽无一能活着飞往目的地,怎么现在换成鞑克人了,各位就掉以轻心了呢?”
“殿下说得对。”岳巍在一旁接道。
“那如今又该如何?若真有战机,咱们也绝对不能错过。”宋河说道。
“既然这样,那不如……”李司南沉了口气,“不如想办法摸进广宁,看看实情到底如何。”
“摸进广宁?”座下当即有将领叫道,“刚刚殿下自己还说广宁沦陷、鞑克奸诈,连封信都不一定是真的,现在又讲要摸进广宁,这如何可行?”
“鞑克人重重包围,若真能摸进广宁,何愁不能攻城?”有人质疑道。
“本公主能提出这样的法子,那自然是有办法,”李司南道,“曾经你们原将军坐镇广宁,便能手握千里之外的上离军报,你们以为,他是如何做到的?”
“殿下,在此地还是不要提那叛徒才好。”一人冷声提醒道。
“你们都没有回过广宁,也不曾见到原将军的面,你们又怎知他真是叛徒,而不是鞑克人捏造出来的流言?”李司南呵斥道。
“公主,”岳巍开口了,“就听你的,先想方设法摸进广宁,再论其他。”
“好。”李司南点头。
早先在京梁时,拥有三十六条暗线又每条暗线下设十八云桩的梅花印便已是她在掌管。
姜忠恩曾为颠覆朝权,利用探琅清洗京畿梅花印、影卫司的势力,以致往南一线几乎中断。
在北幽城外这几日,李司南与苏戎一起整理暗线,通过当初梅竹青留下的玉印,同北境的桩子恢复了联系。眼下,也勉强算是有了些可用之才。
只是那日大婚时,姜忠恩毒死了影卫司中大半主力,当初的十三副使如今只剩不到五人,其中还有些不顶事的学徒。若真想通过他们摸进如今城防严密的广宁,并不是一件易事。
但三日之内鞑克人很可能就要离开广宁,李司南不敢耽搁。她只能带上几个还算能用的人拍马北上,先混入鞑克人控制的郊镇再说。
守在外围的鞑克王军不多,趁着夜色,李司南等人没费功夫,便顺利溜进广宁府南面的一个小村子里,这地方流民南下,几乎是一座荒村了。
“驿站没人,咱们今晚先在这里落脚吧。”苏戎拴好马,说道。
李司南站在商旗下,沉默地望着北边。
见此,苏戎不由叹了口气:“殿下,往好处想,没准咱们此行能救出将军呢。”
“能吗?”李司南苦笑,“我都不相信。”
苏戎安慰道:“原将军是骁勇善战之人,不会轻易投降,殿下宽心。”
“对,”李司南坚定道,“他怎么会投降呢?原崇令绝不会投降。”
苏戎笑了一下,正欲说些打气的话,可谁知就在此时,村子那头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
“是我鞑克人?”李司南惊道。
“快上楼!”苏戎一咬牙,狠心解开缰绳,放跑了拴在马厩中的两匹快马。
还不等众人躲入驿站阁楼,一列骑兵便窜入村镇。为首之人散着头发,在脑后辫鞑克辫髻,但并未像真正的鞑克人一样髨发,看样貌,也俨然是个中原人。
“蔡将军!”李司南藏身于窗边,见到他,不由叫出了声。
“谁?”苏戎低声问道。
李司南不答,她一时呼吸紧促,心悬了起来。
蔡昇是原奉心腹,连他都降了,那原奉呢?李司南不敢细想。
“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了,今晚还得来巡防,蔡大哥,他们可真是看得起咱们。”一个同是长鹰降臣的士兵抱怨道。
蔡昇架着刀,踹开了驿站半遮半掩的大门:“老子上去坐坐,你们去别处溜达溜达,待等天快亮时,再回来集合。”
“是!”一众旧部小兵登时眉开眼笑。
蔡昇一边低骂,一边闷着头往楼上走。
这时,不知是谁轻碰了一下橱斗中的碎碗,啪嚓,传来了清脆的响声。
蔡昇脚步一顿,他瞬间警觉起来,侧身贴上楼道,又缓缓抽出短刀:“谁在里面?”
屋中无人回答。
“是兵还是民?”蔡昇压着步子,走至门边,他往里喊话道,“放心,老子不杀你,但是你这么藏着,万一被那帮鞑克人发现了,不就麻烦了吗?”
这话说完,屋中还是没有动静。
蔡昇摇了摇头,他叫道:“不说话老子就当你不想活命,杀了了事!”
说着话,他便撞开房门,举着刀就要往下劈。
“慢着!”李司南骤然开口,“蔡将军,是我。”
蔡昇一僵,他的手停留在了半空,少顷,才喃喃吐出一句话:“是,是小殿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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