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方渺把人带回客栈，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发觉除却中了迷药，倒是毫发无损。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心有余悸。
　　当年池厌宁的身体底子被损耗的彻底，饶是这些年来精心调养，也不过是泥牛入海，杯水车薪。尤其是那尸毒，虽然解了，但终归还是伤到了脑子。故而他偶尔会不记事，偶尔会忘了自己。这种情况少则几日多则半月有余，很像当初在宿邪谷犯糊涂时的样子。
　　唯一不同的，便是那时他死都不肯说出口的名字，如今会口口声声念着喊着。
　　对此方渺时常哀其不幸，怒其卑微，最后再把过错一股脑的都归结到杨缜身上，与他大吵一架解气。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要说杨缜行事果敢，动作迅捷，说好五日，当真就不多不少，第五日一早便回了客栈。
　　只是才一进门，就见方渺脸色难看，心里大致也有了谱，便开口询问道：“你师父又闯了什么祸？”
　　“呵！”方渺阴阳怪气地笑了声，回道：“他能闯什么祸？他就是闯什么祸，哪个是我摆不平的。可唯独他向我要你，你教教我，我去哪里变出来给他！”
　　“他是不是又犯糊涂了？”
　　“是！从你走的第二日他就日思夜想寝食难安，时时刻刻都挂念着你！还为了去给你师弟买药，险些出了事！”
　　“……买药？你让他独自一人上街去了？”
　　“我如何拦住他？是把他关起来不让他出去，眼看着他坐立不安？还是干脆也给他下蛊，弄晕了等你回来！说到底他如今这般，还不都是为了你！可你心里呢，有他半分吗？你心里就只有你师弟！你明知道不让他跟着，他会多担心你，你明知道他在意自己武功尽废，却还用这个做理由要挟他留下来，免得拖你后腿。”
　　“我是怕他跟我去，遇到危险我保护不了他。”
　　“他怕吗？他怕的是你不要他了！”方渺明白这个道理，可仍然气急败坏。
　　杨缜被他吼得有些蒙。他知道方渺对自己一直有偏见误解，可到底是过了那么多年，他与池厌宁之间的恩恩怨怨旁人也不必知晓。
　　说他自私也罢，说他护短也罢。
　　这些东西他都想烂在肚子里。毕竟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私事。既然当年池厌宁选择绝口不提，如今他也不会多说一句。
　　一番话甩出去，方渺自己的气也消了大半，见他不说话，又道：“怎么，让我说中了，你无话可说了？”
　　杨缜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取回来的两瓶药放在桌上道：“白瓶是遗忧，蓝瓶是九转炼魄，你拿去仔细研究吧，我去看看他。”
　　说罢，放下行李，转身去了隔壁。
　　一进屋，桌上放着空了的药碗，里面还有残渣。池厌宁在床上睡得安稳，想来又是被他徒弟骗着喝了安神的药。这个法子百试百灵，别的不说，方渺哄他还是一绝。
　　杨缜轻手轻脚地走去坐在床边，仔细盯着人看，心里忍不住阵阵发疼。不过五日，人就憔悴了许多。此前，他原本以为自己那点感情已经被消磨尽了，再不会生出什么波澜涟漪。可一路携手走来，无论是当初蠎针穿体解毒的痛苦，又或是如今偶尔发病犯糊涂的无奈。都让他愈加明白原来爱一个人超过自己时，勇气真的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人天生趋利避害，世人皆知惊弓之鸟乃是本性，可又有几人明白重蹈覆辙亦是常情。
　　那些忘不了，改不掉，义无反顾的……
　　或许就是爱吧。
　　他想着，俯身低头吻住池厌宁发白的唇瓣。须臾间，他见他睁开双眼，目光之中满是欣喜。随即腰身一紧，天翻地覆间，便被奋力的回应起来。
　　这人啊，都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会骗人的惯会骗人，不忍心的总不忍心。
　　偏偏一物降一物，乐此不疲，至死不渝。
　　接连几日疲于奔波，杨缜着实累了，池厌宁更不用说，回来时整个人都是痴懵糊涂的，还是方渺悉心哄着喝了药，人才渐渐清醒过来。
　　于是隔日，两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又去楼下吃过午膳。做足了心理准备，端着饭菜上楼敲门。
　　“呦呵！师父师娘醒的还挺早啊，我想着昨夜里那么大动静，你俩今日不会出屋了呢。”
　　果然，一进屋，方渺立刻阴阳怪气的嘲讽他们。要知道他喊过杨缜师娘的次数屈指可数，且没有一次是诚心诚意的。
　　池厌宁听着满脸尴尬，忙上前用包子塞住他的嘴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唔……！做都做了还怕我说吗？”他说着气哼哼的咬了一口肉包，得意的欣赏着杨缜红成猴屁股的脸。
　　杨缜缓了半晌，脸上的红才消退了些，勉强开口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不辛苦……师娘的托付，我可不得照办吗？况且他是我的师父，做徒弟的孝敬师父，都是本分，我真的一、点、都、不、辛、苦！”
　　“……你好好说话。”池厌宁听他甜到发腻的声音，顿觉大战即开，生无可恋，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杨缜，双眸之中满是求生欲：“杨缜你……”
　　“呵，无事。”只听他轻笑一声，转而平淡的继续道：“你昨日跟我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以后会注意的。”
　　这回换方渺愣住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说的不清不楚的！
　　原本他都准备好要跟他吵个三百回合，哪知这次他居然就认了。
　　“……什么话？方渺，你昨日趁我睡下跟你师娘说什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些心里话。”杨缜开口回道。
　　“什么心里话？你们俩到底说了什么！”池厌宁知道那定不会是什么好话，尤其眼下两人都这么反常。
　　听他追问，杨缜语气颇显不悦：“这是我们之间的事，跟你无关。”
　　方渺见状，心里咯噔一跳，自知被阴了，心虚地看了眼自家师父隐有愠色的脸，被迫认怂道：“嗯……就是我跟师娘之间的秘密……师父你就别瞎打听了。”
　　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嗓子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哽得难受。
　　“算了，我不问。但你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许为难你师娘。”
　　……真棒！
　　这他娘到底谁为难谁！
　　方渺心里哀嚎一声，面上堆笑道：“嗯，我哪敢啊！吃饭吃饭……”
　　“我们在楼下吃过了，你吃吧。我去看看林君。”杨缜说着走去床边，还不等坐下，便看见他头上插满银针，眉头不禁微皱道：“那两种毒你研究的怎么样了，可有靠谱的解法？”
　　方渺边吃边将手边的医书翻开递给池厌宁，指道：“有是有，原本想了十余种解法，可眼下只有一种可行，我本就想叫你们一起商量看看。”
　　他低头看了看书中记载，语气犹疑：“你想用化蛊虫？”
　　“化蛊虫喜食毒性，借由蛊术嫁入中毒者体内，延周遭经络血脉吸食，可达祛毒之效。然而以他中毒的程度，以此法解毒需得百日以上，反复千余次才可根除。”
　　杨缜听了疑惑问道：“这种虫子是不是通体莹白，长约三寸？”
　　“你知道？”方渺愣了愣转而看向池厌宁：“师父你用过？”
　　“不是他。此事说来话长，这个九转炼魄，林君以前就中过一次。当时全因我的缘故，使得旁人报复到他身上，而那时我们又刚好在酆山，我亲眼见过他人用此法帮他祛除过毒素。可是这过程……”他回忆起当初林君痛苦难当的样子，顿时不忍继续说下去。
　　“此虫性喜贪婪，往往会吸食至破腹方肯爬出中毒者体内，且它所经之处，会分泌一种特有的虫素，使人如同火烧针刺，痛痒无比。”池厌宁眉头紧锁又问方渺：“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与他也算是相识一场，若是有更好的办法，我哪会跟你们说这些。其实，若是只有九转炼魄这一种毒，我还有法子解，可坏就坏在还有那个遗忧。这两种毒本源相克，若是以对症之药解毒，必会加深另一种毒。”
　　“但遗忧并不致命对吗？若是用药解九转炼魄，会有什么影响？”
　　“会加重遗忧的毒性。此毒原本在他体内已经逐渐失效，若是贸然加重，恐会伤到头脑，更甚者减损寿元。”
　　方渺这样一说，便算是把药解的法子彻底堵死了。杨缜心里一沉，随即继续问道：“那若用蛊虫解，便没事了吗？”
　　“也不尽然，化蛊虫天性喜毒，却不单指一种毒。若是用此法，两种毒均可解除。但是……”
　　“有话直说。”
　　“……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遗忧之毒，本为重塑林君的记忆性格，此毒一旦解了，轻则性情骤变，重则记忆混乱，难保会有什么影响。”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吗？”杨缜听完，抬手轻轻握住林君的手，低头沉闷道。
　　“没有了……”
　　方渺低声回应，一时间，房间里静如死寂。
　　良久，杨缜缓缓睁开眼睛，字字清晰道：“解吧。”
　　“你当真听明白了？考虑清楚了？我的意思是，他可能会疯，会傻，或是……”
　　“我知道。”
　　“你……！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你也说过他那么小便被父母抛弃，若是解了毒，他就会想起那些过去。原本他那时找我要毒药……是想要求一个痛快的解脱，不愿再受更深的折磨。”
　　“那你当时又为什么要给他息蛊呢？”杨缜冷漠的反问着，见他顿住，随后继续道：“其实，我们想的是一回事。”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可……”
　　“我负责！”
　　面对方渺一句句的诘问，杨缜断然拦住了他所有的犹豫不决，沉静果决道：
　　“我是他的师兄，他的一切由我负责。解毒吧。”
　　此话一出，不等方渺再有任何反驳，池厌宁便也开口道：“听你师娘的话。”
　　“……唉。”
　　他深深叹了口气，只道：“我知道了。不过，此处肯定不能待了。蛊虫需以虫笛控制，客栈人多嘈杂，难免生变。况且他中此毒已深，嫁蛊需得割开四肢血脉，引导化蛊虫爬入其中。过程痛苦，定要找个安静封闭的地方实施才行。”
　　“我这就和你师父去郊外寻一间民屋租下，你留在客栈收拾妥帖，等我们回来接你。”
　　“行吧，那你们可认真点，别又玩失踪了。林君的小命现在可全指着你这个师兄了！”
　　“就你话多。”池厌宁口中嗔怪，上前一巴掌呼到方渺头上。
　　两人打闹几下，总也使得气氛不如先前那般沉重压抑，杨缜沉默看着，心里也算稍稍有了慰藉。
　　事不宜迟，午膳过后，他与池厌宁立刻动身出城，在城郊寻了一处农户小院，那院主人本就是个以打猎为生的猎户，此番正要出门远猎，便就好心把屋子租借给了他们，待到收拾妥帖，返回客栈接人回来安顿好，已是戌时过半。
　　日落西山，夜晚凉风习习，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依靠林边的小院，隐隐传出的笛声或而高昂刺耳，或而低沉喑哑。池厌宁烧好热水提来，只见杨缜站在院中神情担忧地望着紧闭的屋门。
　　他看着心疼，忍不住上前揽住人的肩膀安慰道：“方渺的医术你还信不过吗？放心吧，你师弟定然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我只是在想等他解了毒会不会怪我。”
　　“先前不还言之凿凿地说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吗？怎么现下方渺不在，你就打起退堂鼓了。”
　　“其实他说得也不错。对我而言如此，可对林君来说……”杨缜一闭眼，仿佛便能看到昔日那个在禁阁尔虞我诈中仍活的古灵精怪的少年。心下不由感叹万分道：
　　“他与我不同，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此毒毁人经脉，何况他以前就中过一次。若是来日愈后不佳，以他的心性，又怎么承受得住。”
　　“我要不是知道你对他只有师门之情，可是要吃醋了。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眼下先让方渺把人救过来，顶不济日后我教他些驭蛊之术，也可自保无虞。”
　　池厌宁本想在一旁宽慰着，岂料杨缜瞥了一眼，冷漠反驳道：“你还是省省吧，他与我一样，最讨厌那些蛊虫之道。”
　　被噎了个正着，他只好底气不足道：“……那我教他医术……？”
　　“先等遗忧解了再说吧。”杨缜叹了口气，郁闷的在院中踱步来回转了两圈，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又像是有气没地方撒，转身撞向池厌宁质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来着？”
　　“啊？”
　　“你说吃醋？当初我和林君会分道扬镳，是拜谁所赐？”
　　“……”
　　“若不是因为你，他又怎会去君明剑庄，被那劳什子的剑庐少主欺负成这样！”
　　“……”
　　“而且你跟方渺，又清楚明白到哪去？说是师徒，他对你的心思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杨缜前面说的池厌宁尚且无言以对，可眼下听他这样说，心里也顿时急了：“……不是……杨缜……你明知我对你……”
　　“对我如何？！我告诉你，若是林君安然无恙便罢，若是他有何不测，你别指望我会想当初一样原谅你！”
　　杨缜暴躁说完，回屋时甩得门砰的一声巨响，留下池厌宁站在院中愣了许久，才掩唇幽幽笑出了声。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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