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中州自西裕末年以来，离乱两百多年，究其根源，是母强子弱，外戚干政，党同伐异，导致政事日益腐败，国事颓废，以至外敌入侵之下满朝上下连抵御之力都无，只能仓惶渡水南逃。是以，大巽建国自显祖平定宫帷之乱以来奉行的杀母立子之策，是为防止母族过强，导致昔日西裕朝的故事重演。至尊若问臣妾有何计较，臣妾身为皇子之母，自然不会为了顾惜自身性命而阻碍了孩儿的储君之位，臣妾的生死只从皇命，但是，”我轻轻一笑，望着拓跋昊叹息道，“大巽杀母立子的祖训，究竟是挡住了宣训太后还是挡住了当朝的太妃娘娘？”
　　我的孩儿身为皇子，前无兄长，似乎得继储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如果他们的宿命是如此，我无法为他们推拒。
　　拓跋昊微愣，凝视着我，半晌不语。
　　“帝王驾崩，若储君尚幼，终归要有一个人临朝辅政，辅政之人必要选得妥帖。当年父皇舍弃了朕的母后，选择了你姑姑和苏沐风，只是因为他们取得了他的信任。时至今日，朕很难说他们辜负了父皇的嘱托，毕竟他们辅佐朕成人，但你可曾知道朕身为帝王，无论在内廷还是朝堂都要做傀儡，处处被人掣肘的滋味？这场局，朕是以朕的性命、你腹中孩儿的性命做赌注的，你不会不知。所以，朕不要再做任何人的傀儡，也不会再让朕的子孙如是！”良久，拓跋昊沉吟开口，语气却有些萧索，望我一眼，只从怀中取出素白的绢帛，在自己手中展开，赫然就是我绣给他的中州舆图。“你可能不知，那日高台之下朕在收到你送给朕的紫物时心中的激越，你确是朕的知己，可朕不知你是用何种心情在绣制这护佑夫君平安的纹绣的？在你心中，朕究竟有多重？可是你一心爱慕的夫君？你方才哪怕是对朕怨怼都好，起码让朕知道，你心中是在意朕，在意朕的心意的。可你……一统中州是大巽列祖列宗的夙愿，朕只望有生之年能够替他们达成……”
　　“所以至尊不能拿祖宗的基业冒险，只能将他交托给至尊信任之人。杀母立子的祖训，奉行与否，归根结底在您是否信任臣妾。可一则臣妾的心思至尊把握不定，再则从臣妾的言谈举止中，至尊又能看出臣妾不是个对国事全无所知的妇人，一旦至尊有风云不测之时，臣妾很有可能挟持皇儿，成为太后之后，仿效臣妾的姑姑，霍乱内廷、外朝。所以至尊举棋不定了，您不知该不该信任臣妾，为臣妾将祖训废除了？”我语带笑意，长舒了一口气，将他话中未说完之意吐纳了出来。
　　“那你可以让朕信任你吗？”拓跋昊单手攥紧绢帛，一手箍住我的手腕，锐利的目光充满期待，仿佛若我给他一个许诺，他便愿意说服自己相信一般。
　　“臣妾无能，时势无常，臣妾不知若至尊有个不测之时，臣妾能够为贤，还是为妖。也不知能否为自己的孩儿替至尊守住祖宗承袭给他的基业，而不是成为他的阻力。”我笑着摇了摇头，对他诚实言道。
　　“燕辛夷……”他一愣，松开我的手腕，冷眼逼视着我问道，“你就如此想要朕赐给你鸩酒吗？”
　　我回望着他幽深的眸子，叹息答道：“至尊是明君，臣妾不想对您隐瞒自己的心意。信或不信臣妾，就待圣裁吧！”
　　拓跋昊深望着我，似乎想将我脸上的所有神情都收入他的眼眸。我轻轻仰首，看着他眼眸里自己苍白淡泊的笑颜。
　　“至尊！贺兰府到了！”华源儿的声音尖细传入。
　　拓跋昊长叹一声，收回目光，起身下车而去。我摇了摇头，心中暗问，即使我绣这幅中州全图之时，真心的是将他当做自己的夫君，他可能抛却帝王之责，只将我视作他的内子？母妃的仇已报，他要如何处置我，我都已不再在乎，只是……我随着他走下车辇，手下意识抚住已经重又变得平坦的腹部，想到的是一月前自己从混沌中睁开眼，看见襁褓中那两个哭泣不休的孩儿时，心中涌现的莫名甜蜜。不知我若不在，等待这两个弱小孩儿的是什么。

　　“至尊万岁！慧妃娘娘千岁！”
　　贺兰凌霄府中简朴如昔，平静如昔，丝毫没有月前那场血洗的痕迹。但灵堂之中，烛火如炬，白幡胜雪，百余口或大或小的棺椁停放俨然，无形中向所有前来拜谒的人控诉着拓跋昱当日肆虐施加给这个家族的灭族之祸。
　　灵堂正中的棺椁前摆放着贺兰凌霄的灵位，香烟缭绕之下，贺兰骏披麻戴孝和家眷一起跪在灵位侧守灵。
　　我看着拓跋昊凝眉嘱咐众人起身，看着贺兰凌霄的灵位也是一阵感慨。历事五朝，最终仍是未能保全家族，沉浮一生，七七停灵之后终究仍是黄土一捧。贺兰凌霄的丧事依从夏礼，及尽哀荣，上至拓跋昊，下至满朝文武皆来拜谒，而司马邦彦的灵堂却是冷清，毕竟他“伙同叛逆”，罪在不赦，司马无射未满七七就将司马邦彦、司马姑洗下葬，怕也是恐惧朝臣弹劾，其父连以侯礼下葬的资格都得不到保全。我合上眼，脑中浮现的是司马无射那干枯充满怨恨的眸子。顶着其父叛逆的罪名，日后，他再入朝堂，恐怕要承担的只会比以往更多。
　　“长恭，朕知贺兰夫子素来清廉，家无余财，朕已诏给钱五百缗，绢一千疋、布二千疋、绵五百斤、锦五十疋、杂彩百疋、谷千斛，以周卿家丧用。”
　　拓跋昊掀起袍脚、凝眉郑重在贺兰夫子灵位前下跪，扬手阻止了惶急欲要上前劝阻的贺兰骏，端敬对着贺兰凌霄的灵位拜了三拜，起身拈了三注香，祭拜过后，方温和对着贺兰骏关怀言道：“朕已追封贺兰夫子为冯翊公，照例他亡故之后爵位应是例降为列侯、由长子承继，如今就由你承袭这公爵之位，不必降爵承袭了。
　　“阿父和阿兄逐臣出宗族，本是怕朝廷波谲云诡，臣一意助至尊变法会累及宗族，可没想到最后反而是保全了臣。”贺兰骏摇头叹息，满面哀容，叩首道，“臣在宗族受屠之时别府另居，不孝已极，况且已被逐出宗族，至尊的厚恩，臣万不能受。”
　　“长恭，朕有负于你，大巽有负你们贺兰一门。”拓跋昊仰首，眼中也有了泪光，沉声叹道：“贺兰夫子在朕离京之时，对朕说，定会为朕守住京师，朕没想到最后他却是用你们贺兰一门的英烈之血来兑现。为了你们贺兰家的忠义之举，朕也定要励精图治！长恭，明月已经对朕说过贺兰夫子驱逐你出宗族的苦心，就是为了他的这片苦心，你也定要承袭了朕的恩封。朝堂离不开你，三年守孝期满，朕等你再归朝堂！”
　　“至尊！臣谢恩！臣、贺兰家定不辜负圣恩！”贺兰骏宽目饮泣，直直叩首谢恩。身后跪坐着的家眷妻小亦随他叩首谢恩。
　　“长恭，快快起身吧！”拓跋昊大步上前扶起贺兰骏，握住他的手恳切言道。
　　我默然随着拓跋晟为贺兰凌霄拜谒上香，在拓跋昊身后站定，看着这对互相信重的君臣，良臣遇明君，不过如此。贺兰凌霄用满门的鲜血与忠诚为宗族换来了一个公爵之位，为幼子争得了一个前程，不知可否含笑九泉？
　　“慧妃娘娘，明月自入宫以来多蒙您照拂，臣代贺兰一门谢您。明月依照宫规头七时曾来守灵，那时那孩子脸色便不是很好，不知她如今在宫中可还好？”贺兰骏修眉微蹙，侧首问我道。
　　我微微一笑，欲要开口，耳边却是响起拓跋昊的话。
　　“明月一切安好。朕已诏令加封她为左夫人，另有一则喜讯，昨夜太医令已经确诊明月怀了朕的孩儿了。”拓跋昊唇角上扬，似是微笑，瞥我一眼道，“明月初怀身孕，又是新丧至亲，正需爱妃多加照拂，爱妃素来贤德，定不会负了朕和长恭的嘱托，是不是，爱妃？”
　　“臣妾自当如此，定不会负了至尊、冯翊公的重托。”我敛眉笃定答道。心中却是略惊，明月初怀身孕？不由暗笑，对拓跋昊而言，这算不算是否极泰来，喜讯频传？思及宫中那两个刚刚满月的孩子，没来由地暗问，不知明月腹中的孩儿日后可会与他们亲善？
　　“微臣谢慧妃娘娘。”贺兰骏恭敬施礼，原本哀凄的眉目间却是染上了一丝喜悦。我温和一笑，充作回礼，一个皇子，对一个家族的重要意义自不待言，难怪他会在哀痛至亲之余，闻听明月有孕而目露喜色。
　　“天色已晚，朕和爱妃这就回宫了。长恭，节哀，记住朕的嘱托。”拓跋昊瞥我一眼，沉声安慰贺兰凌霄几句，复又拜了拜贺兰夫子，方举步离去。
　　我微笑望了望担忧目视着我的拓跋晟，用目光示意他无碍，也随着拓跋昊举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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