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柳·深宫锁清秋》

　　黑石峪，名不虚传。

　　两片巨大的、仿佛被天神巨斧劈开的玄黑色山崖，如沉默的巨人相对而立，中间夹出一条曲折陡峭的峪道。山石嶙峋，寸草不生，只有经年的风霜雨雪在岩壁上刻下深深的沟壑。峪口散落着一些风化严重的石垒、残破的辕门木桩，甚至还能在泥土中看到锈蚀断裂的箭镞、生满绿锈的盔甲碎片。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铁锈、血土与寂寥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

　　队伍在峪口外停下。风穿过狭窄的峪道，发出尖锐的呜咽，像是无数英魂在不甘地嘶吼。

　　苏晚晴走出马车，被眼前苍凉雄浑的景象所震撼，更被那股扑面而来的历史沉重感压得心头一窒。这里，就是慕容清羽父辈战斗过、流血过的地方。

　　前方，约五百轻骑肃立。为首一将，身形魁梧如铁塔，脸上刀疤在正午偏斜的日光下更显狰狞，正是韩烈。他身后，数百骑士的装备明显与萧清羽带来的亲卫、京营兵不同，战马更粗壮，皮甲磨损严重却收拾得利落，人人脸上都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粗粝与肃杀。其中不少是年纪偏大的老卒，此刻望着那面新制的“靖安王萧”字大旗，又看向旗下那个玄衣黑马的熟悉身影，眼神复杂无比，有激动，有疑惑，更有深藏的悲怆。

　　萧清羽策马缓缓上前，在韩烈马前十步停下。他目光扫过那些老卒的面孔，其中几张，甚至还能勾起模糊的童年记忆。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抬了抬手。身后亲卫展开另一面旗帜——那是一面略显陈旧、边缘甚至有些破损，但清洗得十分干净的玄色旗帜，上面以暗金线绣着一个笔力遒劲的“慕容”二字！

　　旗帜在风中猛然展开，猎猎作响。

　　刹那间，韩烈身后队列中，传来一阵无法抑制的、低沉的骚动。那些老卒的眼睛瞬间红了，有人死死握紧了拳头，骨节泛白；有人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更多的人，则是直勾勾地盯着那面旗帜，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昔日的金戈铁马，看到了那个如山岳般屹立在北境的身影。

　　韩烈深吸一口气，滚鞍下马，单膝重重跪地，抱拳，声音因压抑着情绪而显得粗嘎：“末将韩烈，率镇北军前锋营旧部四百七十三人，恭迎——王爷！” 他顿了顿，抬头，目光如炬，“恭迎……少帅！”

　　“恭迎王爷！恭迎少帅！”

　　身后数百骑齐刷刷下马，甲胄碰撞之声汇成一片铿锵的浪潮，跪倒一片。那声“少帅”，虽参差不齐，却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情感力量，冲破了峪口的寒风。

　　萧清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似有微澜闪过，但旋即被更深的坚毅覆盖。他也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亲手扶起韩烈：“韩将军，诸位将士，请起！” 他的目光逐一扫过那些激动而饱经风霜的面孔，“黑石峪，我回来了。父帅的旗，也回来了。从今往后，慕容也好，萧也罢，我等守的，皆是身后这片山河，皆是家中父老妻儿！”

　　“誓死追随王爷（少帅）！” 呼声再起，比之前整齐了许多，带着一种找到主心骨的踏实。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沉浸在旧部的激动中。峪口内侧，原本驻守此地的一队边军，约两百人，在一个留着短髭、面色冷硬的将领带领下，只是按军规肃立，并未上前。那将领看着这边的情景，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眼神中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他是朝廷新任命的黑石峪守备，姓孙，并非镇北军旧系。

　　简单的会合仪式后，大队人马开始进入峪道，在峪内相对平坦开阔处扎营。孙守备这才带着几个亲兵，不冷不热地过来参见。

　　“末将黑石峪守备孙承武，参见靖安王殿下。” 孙守备抱拳行礼，礼数周全，但语气平淡，“殿下远来辛苦，营盘已按规制划出部分区域，请殿下安置。只是峪内狭小，水源有限，粮草补给亦需按日请领登记，还望殿□□谅。”

　　他这话，公事公办，却也隐隐划清了界限：这里是他的防区，即便你是亲王、是大总管，也要按这里的规矩来，尤其是物资，别想动原有的储备。

　　萧清羽神色不变，淡淡道：“孙守备恪尽职守，甚好。本王此行，自有携行粮秣，不会占用守军份额。只是初来乍到，对前方敌情、地理尚有不明，稍后还望孙守备将近日斥候探查详情，并附近山川险要图册，送来本王帐中一观。”

　　孙守备嘴角扯了扯：“禀王爷，斥候探查军情，皆需按制上报幽州都督府。图册乃军中机密，末将职责所在，未得都督府明令，不敢擅专。王爷既总督北境军事，想必不日便有都督府行文与完整图册送达。”

　　这是软钉子。强调程序，暗示萧清羽这个“大总管”的头衔，在没有得到地方军事主官正式承认和配合前，未必好用。

　　韩烈在一旁听得怒目圆睁，正要发作，萧清羽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既如此，本王便等等幽州的行文。” 萧清羽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孙守备且去忙吧。峪口防务，仍需你多加用心。”

　　孙守备应了一声，转身离去，背影挺直，却带着一股疏离。

　　“王爷，这厮……” 韩烈低声道。

　　“无妨。” 萧清羽望着孙守备离去的方向，“新旧交替，人心隔膜，在所难免。我们初来，是客。要让这里真正成为我们的‘地’，靠的不是头衔，是接下来的事。”

　　就在这时，峪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一名浑身是血、背上插着两支羽箭的斥候，被两名同袍搀扶着，踉跄冲入营地，嘶声喊道：“狄人游骑……北面三十里，老鸹岭……我们小队遭遇……兄弟们……全折了……” 话未说完，人已昏死过去。

　　营地瞬间被一股紧张的气氛攫住！

　　孙守备脸色一变，立刻带人冲了过去。萧清羽和韩烈也迅速赶到。

　　伤者被放平，军中医官（非吴医官）上前查看，片刻后摇头：“箭伤深及肺腑，失血过多，且箭似带毒……难了。”

　　众人心头一沉。斥候是军队的眼睛，这不仅是损失人手，更意味着狄人游骑的活动范围已经如此深入，且手段狠毒。

　　“让我看看。” 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苏晚晴不知何时已背着她的医药包，分开人群走了过来。她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异常镇定。她之前一直在安顿自己的小帐篷和药材，听到喧哗立刻赶来。

　　孙守备眉头大皱：“军营重地，女子岂可近前？医官已有论断！”

　　苏晚晴没看他，而是看向萧清羽。萧清羽对她微微点头，沉声道：“救人要紧。”

　　苏晚晴立刻蹲下身，快速检查伤者。瞳孔涣散，呼吸微弱，脉搏几乎摸不到，胸前伤口汩汩冒出的血颜色发暗。她翻开伤者眼皮，又凑近嗅了嗅伤口气味，心中凛然。沈墨手札里提过，北狄有些部落擅用混合了动物腐毒和草药的箭毒，毒性猛烈，但若处理及时，并非绝对无救。

　　“还有救！但必须立刻拔箭清创！” 她抬头，语速极快，“需要热水，大量干净布巾，我的医药包里有解毒粉和止血生肌散，但需要烈酒化开！还要一把锋利的小刀，在火上烧红！”

　　她条理清晰的指令让慌乱的兵士稍稍安定。但孙守备和那军中医官却面露怀疑。

　　“荒谬！箭已入肺，拔则立死！何况毒素蔓延……” 军中医官驳斥。

　　“毒素尚未攻心，肺叶未被完全贯穿，还有机会！再耽搁就真的没救了！” 苏晚晴寸步不让，声音因急切而提高，“王爷！”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萧清羽。一边是经验丰富的军中医官，一边是身份微妙却异常坚定的女子。

　　萧清羽几乎没有犹豫：“按苏姑娘说的准备！快！”

　　王爷令下，无人敢再质疑。热水、布巾、烈酒迅速取来。苏晚晴打开医药包，取出沈墨特制的解毒粉和止血散，用烈酒调和。又有人递上烧红的小刀。

　　她的手很稳。在众人屏息注视下，她用烧红的小刀烫过伤口周边，然后深吸一口气，握住箭杆。“按住他！” 她对旁边两个强壮的兵士说。

　　箭被猛地拔出，带出一股黑血！伤者身体剧烈抽搐。苏晚晴毫不停顿，立刻用大量热水冲洗伤口，然后迅速将调好的药糊敷上，用干净布巾紧紧包扎。整个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完全不像个深宫女子。

　　敷药的同时，她已将另一份解毒粉用温水化开，小心翼翼地撬开伤者牙关，一点点灌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她额头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后背也被冷汗浸湿。她探了探伤者的脉搏，依然微弱，但似乎……稳了一点点。

　　“暂时稳住了。但今夜是关键，需要有人时刻守着，发热时用薄荷水擦拭，若能熬到明日清晨，或许有转机。” 她站起身，对那军中医官道，“先生，后续调理，还请您多费心。”

　　那医官看着伤者确实没有立刻死去，反而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丝，满脸的难以置信，呐呐地点了点头。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看向苏晚晴的目光，彻底变了。从好奇、审视、轻蔑，变成了惊讶、震撼，乃至一丝敬畏。在这个与死亡近在咫尺的边关，能实实在在从鬼门关拉人回来的本事，比任何头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孙守备看着苏晚晴，又看了看面色沉凝、却对那女子投去完全信任目光的萧清羽，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中的疏离与审视，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萧清羽走到苏晚晴身边，低声道：“去歇息，这里我来处理。”

　　苏晚晴点点头，她确实有些脱力。转身离开时，她能感觉到背后那无数道目光，不再是对“王爷身边女人”的打量，而是对“能救命的苏姑娘”的注视。

　　黑石峪的风，依旧凛冽。但有些东西，就在这拔箭疗伤的一刻，悄然改变了。北疆的第一课，以最残酷也最直接的方式，展现在所有人面前。而苏晚晴，用她的双手和勇气，为自己，也为萧清羽，在这片陌生的、排外的土地上，凿开了第一道缝隙。

　　夜幕降临，伤者的帐篷里灯火未熄。峪口之外，茫茫黑暗之中，似乎有更多不祥的影子，在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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