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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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鸟声悲(10)


      沙棠赶到城主府时,风尘仆仆的张天华也回来了。

      使徒和大妖迎面撞上,多日没开工的嗓子一时不熟练说人话,结结巴巴道:“女、女君来了……”

      沙棠主动解释道:“望青接到急信,便遣我来援。后续部队还在路上,我观裘罗云气有异,先赶来了。”

      张天华猛然惊醒似的:“对!”

      急忙赶来的陈远山被她吓了一跳:“什么?”

      张天华抓住她的臂甲,自己身上挂着的树叶哗啦啦地往下掉,她焦急道:“不是两回事,是三回!”

      “疫鬼不是宗政敏布置的,她只是放出来了!”张天华脸色煞白,“绝对不能让疫鬼吞噬血肉!裘罗六十年来陪葬的尸偶,连同如今被疫鬼缠上的人家,她们才是祭品!真正的请神仪式不在陵墓,陵墓只是其中的一环!”

      裘罗的土地上确实完成了一场请神仪式,甚至大阵已经启动多日了。

      一旦最后一批祭品被献上,耗费裘罗近亿人命请出的神……

      张天华打了个寒战:“我还没找到真正的阵局所在,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祂真的降临!”

      海心神树只是稍稍回应一下海洋血脉的呼唤,就能荡平小半个中部的魔气,一个献祭亿人请出的神能降下什么“神迹”,完全是不可想象的。一口人参是补品,一整盒全吃下去就得死了。

      陈远山完全呆住了,她终于反应过来,破口大骂道:“不仇琉疯了吗!宗政敏这种东西她也敢放出来?!”

      沙棠沉默了一会,她说:“如果是这么回事的话,我想我知道真正的请神阵在哪了。”

      两个人齐齐看向她,大妖指向脚下:“裘罗。”

      “整个裘罗,所有的山川河流,都是阵的一部分。”

      沙棠凝重道:“裘罗王室花了八十年,大兴土木改造地形,挖山改河,将整个国度做成了请神阵。”

      陈远山只觉得整个人摇摇欲坠,她深呼吸几下,努力保持冷静:“今天是第四天,已经陆续有疫鬼忍不住血肉诱惑对人下手,被扭送天牢了。”

      她说:“明天,我们就会动手处决第一批疫鬼。等生民看见疫鬼异状,就会动摇进而驱逐疫鬼,我们就能在第六天解决大部分疫鬼,第七天,我保证,疫病区所有疫鬼都能被解决。只要这一批‘祭品’活着,那个神就请不出来对不对?”

      张天华白着脸说:“不成。我检测过,虽然不能确定阵中在哪,可显示能量回流不泄,说明那是一个闭了环的阵。成型的请神阵没有降神,只能是因为缺少祭品。”

      “也就是说,裘罗土地上只要死够相应人数,或早或晚,那个神还是会回应祭祀。”

      如果这个阵是裘罗王室布的,那她们真的算无遗策了。无论她们什么时候死,死了多久,只要在国境地形大改前,裘罗死了足够的人,她们就能“复活”。

      陈远山的脸色也白了,沙棠立刻拍板道:“不怕,我立刻去查算阵眼所在,请神阵只是回路闭环了,整体仪式还没结束,在结束前解开回路就可以。”

      “在此之前,裘罗最好别再死人了。”

      大妖说了句让陈远山眼前一黑的话。

      她能让疫鬼害不了人,但挡不住南路正杀得腥风血雨啊!她甚至也不能送一封信过去,让沈列别杀了,战场上不死人,难道要把占城拱手让出吗?

      不能退啊,退一步,她们要再夺回来,不知道要再死多少人。

      望青还能撑起这样的战争几回?

      一声令下,谁又能担这个责!

      陈远山眼中一片血丝,狼狈又憔悴地抹了把脸。她看向大妖与使徒,沉声道:“我只问你们,这个阵能不能破?”

      张天华愣了,她抿了抿唇,咬牙道:“我愿立军令状!”

      陈远山沉默许久,疲惫道:“……小天华,有些后果,不是以死谢罪就能承担的。”

      “若不成,你死也于事无补。”她说,“去吧,去找吧,破了这个阵。大不了从头再来,三征裘罗,也算给史官添些用笔墨的机会。”

      使徒低下头,陈远山拍了拍她的肩膀。

      将军急匆匆地转身,消失在屋中。

      ……

      太阳升起来了。

      大妖反复勘测裘罗的地形,几次潜入东部,绘制了一份详尽的舆图,她们开始对着舆图推算各个阵脚。

      沙棠算到一半,忽而皱起眉头:“不对。”

      张天华立刻看向她:“怎么了?”

      大妖看着算纸,眉头越皱越紧,她的笔越来越快,各个算式图形几乎连成一片。突然,她的笔顿住了。

      “……不对。”大妖说,“请神聚炁,开地平壤,八方累金,四面流水,中生树火,阵土降神。阵土作为降神之地,所有布置都得以它为中心准备。八方缺了一方,其余七方都有行宫,可作金,唯独北面没有。”

      张天华一愣:“北方?那不是宗政祭祖地旁的行宫吗?”

      大妖摇摇头:“那座行宫的规模不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常人分辨不出来,却瞒不过我。”

      沙棠凝重道:“请神阵累不住金,就留不住水,水一散,火遍野都是,炁也就散了。这个阵是有缺漏的,按理说不能闭环,可根据测算,裘罗的请神阵就是回路闭合了。那只能是我们算错方向了,大套小,假套真,国境中部不是阵地所在。”

      张天华赶忙去看舆图。她飞快回忆着古籍上的内容,视线瞄到其中一点时,使徒忽然冒出一身冷汗。

      “……陵墓。”张天华喃喃道,“金不是行宫,是王陵。”

      以王陵为八方,金齐全了,四面又有荣春河小支流作水,水也全了。

      布阵的人很狡猾。先是修了一座擅长以假乱真的行宫,又大改国境,让后来者下意识以为,如此兴师动众,裘罗必然有一个牵扯极广的大阵,下意识把寻找阵中的目光方向中部。

      “金是八琅璈,真正的阵土,是荣春大堤?”张天华目瞪口呆,“可是,可是——”

      荣春大堤去年就被打碎了啊!她也为那场乱斗贡献了一份力呢!

      不管大堤中布置了怎样的阵法回路,都要依附于堤坝本身。即使沙棠后来勉强修补了一下,可阵法这种东西精贵,有一丝一毫地偏差就会损坏,阵早该破了。

      “除非,真正的震中在荣春大堤内,是个更小更精巧的东西。”沙棠接道。

      张天华质疑道:“荣春大堤已经是最低规格的阵图了,再小,大阵的核心回路都画不下。”

      沙棠耐心地说:“画得下。天华,最小最精细的天然阵土,是人。”

      张天华瞪大眼睛,只觉寒毛倒竖,毛骨悚然。

      “你身体里的经脉、血管,从骨到肉,都是天然的阵土。只要狠得下心,就能把自己做成阵地。”沙棠说。

      “那这个人到底要干什么?”张天华只觉得匪夷所思。

      沙棠说:“我不知道。一般来说要把人做成阵地需要极高的技术,而这样做多半是为了隐蔽,从而保证仪式的顺利进行……或许是宗政王室为了保证‘复生’顺利布置的。”

      这也没道理。沙棠想,先不说这样能不能复活,宗政王室的王陵修得天南海北,这个阵法只能囊括北面的几座陵墓。以宗政王室展现出来的执着,真有人能放弃复生吗?还是说南部的那群被算计了?

      沙棠想着,不由得皱起眉头。

      “那我们……”

      沙棠回神,冷静道:“我去荣春大堤找人。既然请神阵只在北面,那么南路的战事可照常进行。北路……尽可能减少牺牲吧。你同陈将军一起稳住死魂疫,无论如何,不能让无辜者枉死。”

      ……

      寿命能带来很多东西。

      比如沙棠,她活得久,一眼就能看出哪有鬼,也能沉着冷静地应对。可除了波澜不惊的心态,寿命也能带来恐惧。

      越是临近死亡,恐惧就越强烈,这是不可抗拒的本能,难以避免。

      为了抵抗这种恐惧,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最典型的就是追求永生。

      这是死魂疫暴发的第五天中午,天牢里已经关了数不清的疫鬼。它们有些已经沉浸在饥饿中,不断撞击牢笼,发出诡异的嘶吼,想循着血脉进食。

      有些疫鬼还保留着记忆,在它们眼里,自己是活生生的人。

      它们一遍遍地哭喊,复述“自己”生前记忆,想让看守它们的人给出一个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呀!我是母亲的孩子,是姐妹的姐妹,从婴孩长成人的几十年,那酸甜苦辣桩桩件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的血是热的,心是跳的,你凭什么说我死了呀!

      纵然我死过,死在兵乱,死在洪水里,又或者更早一点,死于繁重的劳役赋税,死于饥饿困顿,我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神迹活过来,你为什么又要我死!当年,当年杀死我的,何尝没有你们为官做宰的一份责!

      有个使徒似乎被说动了,于心不忍地上前一步,她的同伴立刻拉住她:“你疯了吗!熊罴站起来挥手是要吃你,那不是人!”

      “可是她们——!”使徒急道。

      同伴就压着她看向另一侧的牢笼,厉声道:“它们是疫鬼!借了亡者记忆来吃人的鬼!”

      那处牢笼里,皮肤青白干皱,獠牙狰狞的疫鬼正用生者的面容咆哮。

      使徒忪怔地垮下肩膀,同伴才松了口气。

      天牢外,一道严厉的声音传来。

      “白泽宫使徒听令!押送疫鬼!”

      ……

      牢房的大门被打开了,使徒押着疫鬼,泄洪般走向处刑地。青面獠牙的恶鬼被锁在笼子里,朝街面上的路人咆哮,若是靠近了血亲,那挣扎的动作就更激烈。若不是外围的羽族禁军眼疾手快,那吓傻的血亲就被撕下一块肉了。

      高大威严的禁军喝道:“凡人避让!”

      差点被撕咬的女妖被亲人护住,她们都傻愣愣地看着笼车,那个青面獠牙的恶鬼,若只看面容,完全就是她们前些日子死而复生的母亲。

      孩子看着它,自己的手臂被划出血痕,血淋淋地疼,她却只是愣愣地流泪。那眼泪越来越多,水漫金山似的涌出来,比去年的洪水还要惊心动魄。

      笼车之中并不是只有失控的疫鬼,那些以为自己就是亡者的鬼也在哭。呼唤亲人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凄惨哀恸,可就在亲人流着泪真真扑上去看她时,疫鬼望着近在咫尺的血肉,瞬间就失控了。

      她也变成了它,再喊不出一声妈妈,只是把胳膊伸出笼车,想去剜一块肉喂进流着涎水的嘴。

      母亲眼睁睁看她变了模样,失魂落魄地倒下,声嘶力竭地恸哭。

      她终于认了,那就是鬼,不是自己的孩子。

      你怎么不是——!你怎么会是——!

      她也终于能如释重负,不必因欠缺银钱生生驱逐复归的女儿而愧疚。

      笼车的队伍走到哪,哪就哭声震天。

      沸反盈天的处刑地,恸哭到狰狞的活人,只顾攀咬的恶鬼,倒显得人世真如地府。

      羽族禁军站在台前,高声道:“没有什么神迹!你们所有复归的亲人,都是疫鬼假冒,它们借了死人的记忆,来要你们的命!还有藏匿疫鬼的,明天是最后一天,把它们交出来,官府既往不咎!退还什一税!”

      “时辰到——”

      “行刑——”

      一排的疫鬼被压上木桩,青白的头颅摆上案,大刀寒光凛凛,整整齐齐落下。脑袋离了身,滚进竹筐,却没有鲜血喷溅,那张脸上的五官也依旧在蠕动。眼在看,嘴在哭,皮肉鲜活,写满了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它们似乎也察觉到了命运,忽而又恢复原状,眼珠四处搜寻着亲人所在,再一声声喊着。

      “姐姐,我不要死,姐姐救我!”

      “娘,娘!”

      人头落地,夕阳落山,有魂幡扬起。

      魂幡挥下,那些不舍血肉的头颅化作飞灰,一缕缕风吹下来,各自卷着纸钱盘旋。那些单薄柔软的钱币不知道是谁丢的,谁是第一个,谁跟上了,丢给谁,都只有丢的人知道,都消散了哭声里。

      处刑结束了,所有的疫鬼都砍了头,只剩下竹筐里一捧捧灰。

      那飞灰又被吹着落到地上,有人跪下去,摸着不知道是谁的灰,一张脸又哭又笑。

      ……至少,她再一次见到了梦中人。

      ……

      棚屋中,还有一些人没去处刑场。

      女妖摸着孩子熟睡的面庞,舍不得把手从那张温暖柔软的脸上移开。仿佛她一离开,这张脸就会青白干瘪,女儿就不是女儿了。

      她没去处刑场,不听那震天的哭声,也不管归来的左邻右舍如何驱赶复归者。整个世界忽然纷扰又嘈杂,哭个没完,闹个没完,什么都看不到尽头。

      睡梦中的女儿发出几声呓语,母亲立刻温柔地唤她:“思文,思文!莫怕莫怕,妈在呢。”

      思文慢慢睁开眼,她哭了起来,像个幼童一样哭了起来:“饿!饿!”

      女妖慌乱地起身,到角落去翻找,拿一把米下锅。倒了水,生了火,香气如旧,慢悠悠地飘出来。米香勾起了馋虫,她自己也觉得,胃里饿得发疼,可还是装好了米粥,小心喂给思文。

      一勺又一勺,她很快吃空了一碗,却依旧盲目地喊饿。女妖继续舀起米粥,往她嘴里塞,逼着她吃下去,好像这样就能堵住所有空洞。

      破烂的门板被推开了,小女儿站在门口,月光快要落在她身上了。

      她另一个孩子,瘦小的孩子,从外面跑回来的孩子。那双因瘦弱而突出的眼睛紧紧盯着母亲手上的碗,又刮向因喂食动作停顿而喊起饿的“姐姐”。

      小女儿沉默了,她似乎在发抖,眼泪滚下来。

      “妈,我饿……”

      空碗落在地上,亮澄澄地映着月光,又把稻草也照得透亮。

      ……

      城主府,伏案工作的陈远山听见清照堂的实习生在嚷嚷。

      “将军!沙棠女君送来一个疫鬼,怎么处理啊?”

      陈远山气得七窍生烟:“下狱!下狱啊!不然留着过年吗!”

      这也要问她,这些学生就是不懂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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