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落而眠

作者:Shadow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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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诀别 I


      朦胧细雨好似看不见的泪,润湿了万物,拂过肌肤后,又觉痒痒的。
      黎云天伫立诊所门前,望着居夜莺俯身与米娅相拥,喃喃细语着,而他却在想:米娅离开后,我要不要去储藏室和另两位男士挤一挤。
      他再怎么喜欢她,都不能在当下这么危险的境地恋爱恼上头,谈情说爱。
      黎云天又义正言辞,警告了自己。
      米娅身着宽大的白衬衣和棉长裤,指尖拽着心爱的兔子玩偶,小手环上居夜莺的臂弯。她在女人的脸颊上,蜻蜓点水留下一个吻,下一秒便偷偷抬了头,望了望一侧的男人,屏息凝神。
      约瑟夫还是藏在一副潦倒颓废的模样之下,仅有那双炯炯有神、透着暗黄微光的深邃眸子是他最真实的样子。那双眸子轻落在女孩的脸庞,稍许弯了弯,便散出了些慈爱的温柔,有了些许温度。
      随后,一只修长且布满硬茧的手优雅伸向了女孩,下一秒,大手握上了小手,他们不约而同踏出了第一步。
      一辆墨绿色的吉普车规规矩矩停在了诊所对街,一旁还站着两位身姿挺拔的男士。他们身着便服,像是墨守成规般,与诊所相隔十米。
      是的。在这破裂不堪的街道上,好似有一条无形的线,无声威吓着,阻挡了一切战乱纷争。界限内,风平浪静,然而迈过那条线,仿佛一切突然又会惊涛骇浪起来。
      一步,两步,三步… …在沉稳有力的步伐与战战兢兢的碎步交错中,男人与女孩跨过了那条线。
      米娅的身子颤着越发厉害了,她掌心渗出了薄汗,叫约瑟夫也察觉到了异样。
      男人停驻,耐心蹲下身子,仰望米娅渗满汗珠的脸颊,见她全身紧绷,眉头紧蹙。有那么一刻,男人感到一阵疑惑,不明白这个昨天还信誓旦旦要跟自己离开的女孩现在又在害怕什么。
      难道… …难道她… …
      就在这时,一把银制剪刀被米娅举了起来。女孩浑圆灵动的眸子泪光闪烁,下一秒全都溢了出来。
      候在吉普车旁的便装男士瞬间拔出了枪支,上膛,却叫约瑟夫一挥手,又放了下去。
      “米娅,你是不是认出叔叔了?” 约瑟夫瞥了眼那把微颤的剪刀,它被握在无力软糯的手掌里,纠结地停在了空中。男人没有想去阻止,凝望女孩的目光反倒更愧疚了些。
      米娅急急啜泣着,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拼命摇起了头,像是不愿意去相信那般。
      “那你… …还愿意和叔叔走吗?”
      在一片片浑浑噩噩的景象里,无奈的哀嚎声中,豪言壮语下,那把剪刀挥断了内心千丝万缕的纠缠,最终抵在了男人的胸膛之上。

      你们期待我能做什么?修复这些支离破碎吗?可我才十岁啊!我不能,我只是个孩子!
      我的家人全部都在这场灾难中遇难了,我的弟弟才三岁啊,我看着它们的尸体从废墟中拉出,我甚至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愿意为我的人民付出一切,但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女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模糊的视野中,她望见那一夜,有一位身着以色列军装的男人义无反顾扑向了自己。那个男人用身躯硬生生扛下了溅落的碎石瓦砾,伴着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轻吐了一声:要活下去。
      可那也是他啊,也是他,亲手毁了自己的家园,将她的家夷为平地。如今,他近在咫尺了,小小的自己好像又可以做些什么了。
      可我又要做什么呢?要杀了他吗?杀了这个不顾一切护下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叔叔吗?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真正问心无愧,我明明应该要那么恨他,可我却偏偏不想伤害他。
      “叔叔,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不管我做什么,我的爸爸,我的妈妈还有弟弟,他们都回不来了,可是我…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在女孩绝望无助的哭泣声中,约瑟夫温柔地握上了剪刀,下一秒,他却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将它扎进了自己的胸膛。那双深幽细长的眸子轻阖微颤,混杂着源源不断的歉意与怜悯。约瑟夫仅仅是轻轻摇了摇头,那深邃的含情目光便一股脑溜进了女孩的心里。
      当下,他是一名军人,还是一个人,他竟然也分不清了。
      “叔叔,小心!”
      伴随一阵连续枪声,米娅奋不顾身跑到了约瑟夫的背后,她迎面张开了双臂,胸膛连中了几枪,而她却泪中含笑。约瑟夫一个侧身将女孩揽进了怀里,敏捷伏地,翻滚躲到了吉普车后,他的背上也中了一枪。
      双方交火。
      灰烬之城中的猩红色总是格外刺眼,鲜血从小小的弹孔中奔涌而出,瞬间染红了男人与女孩的衣衫。
      居夜莺疯一般地冲了过去,毫无意识地迈过了那条无形的界线。
      “米娅——”
      “夜莺——”
      下一秒,枪林弹雨中,居夜莺被黎云天扑倒。他们相拥翻滚了几圈,又退回到了界线之内。男人咬牙嘶了一声,却依然死死拽着女人,不让她过去。
      米娅小小的身躯已经红透了,她颤栗着,缩在约瑟夫宽厚的臂膀下,她面露痛苦却又含着微笑。她的头渐渐靠上了男人急促起伏的胸膛,顷刻间安详地睡去了。
      “中将先生,请你把米娅给我,让我们救她,让我们救她。” 居夜莺被黎云天紧紧箍住,声嘶力竭道。
      “回去!” 约瑟夫毫不犹豫接过同伴递上的枪支,紧箍怀中一动不动的女孩,隐忍道:“救他,救黎医生。”
      居夜莺这才猛地转过身,见黎云天的白袍后侧已被染红了一大片。女人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学长,哪里受伤了?” 居夜莺想要忍住眼泪,却是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
      “我没事,是左肩。” 只言片语从黎云天煞白的唇瓣中流出,有气无力的,仿如细沙落进女人的掌心,又从指尖隙缝中散落,抓不住。
      雨下大了,坑坑洼洼的路面积起了水塘。滴血坠入塘中,化了。枪声融进雨中,却更刺耳了。轰鸣敲打着停滞不前的居夜莺,勒令她必须要在“舍与得”中,做出选择。
      “回去!快点回去!”
      救你还能救活的人!
      约瑟夫铿锵有力略带嘶哑的命令再次穿透了雨声、枪声和耳鸣声,推了居夜莺一把。
      女人含着泪,支起受伤的男人,转身而去。她沉重的步伐灌满了无奈、罪恶与悔恨,然而,此刻,她却别无选择,即使痛心疾首,她也要无怨无悔,向着诊所踱步而去。

      “他们果然不是好人!”
      “他们连医生都杀!”
      “他们一定会杀掉这间诊所里的所有人!”
      “这是杀人灭口啊!”
      “快逃,快逃啊——”
      枪声不停,诊所内的流民纷纷拥到了候诊区。他们看着鲜血淋漓的白袍人越走越近,又在屋外不绝于耳的枪声煽动下,终于失去了理智。有人开始窜逃,有人开始掠夺,只有居夜莺咬着牙,在蜂拥而出的人潮里逆行。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埋头冲进了狼藉的诊所,一心只想给黎云天尽快止血。
      她架着黎云天步入诊疗室,试图在早已被翻乱的抽屉中寻找干净的敷料。这时,一声低沉而无力的求救声从角落处传来,居夜莺垂眸顺着声音的方向寻去,发现刘未醒仰天倒地,动弹不得。
      “教授——” 居夜莺本能地冲了过去,跪坐教授身侧,面露担忧。
      摔倒无法起身,很有可能是脑部受创。
      可如果是脑部受创,那就不是她一人可以解决的。昨晚空袭再起,诊所唯一一辆救护车被开走了,其他医生也去了前线支援,就连霆霄和单先生也不在。眼下只有她一人,先不论自己能不能处理,最大的问题是到底自己先要顾谁?
      她已经放弃了米娅,难道如今,她还要再一次在黎云天和刘未醒之间,做一个选择。
      “我刚被人推了一把,后脑着地,现在动不了。” 刘未醒倒是神色镇定,语气平和道。
      “夜莺,你先顾教授,我找到干净的消毒衣了,我自己能按压。”
      枪伤急救,只要血止住了,生命危险系数就下降了一大半。
      为了避免居夜莺来回折返,黎云天坐到刘未醒身侧。他努力平静下来,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痛苦,他不想叫女人担心为难。
      “云天… …受伤了?” 刘未醒微微侧了侧头,瞥见黎云天身上染着鲜红,一想到屋外连绵不断的枪声,他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教授,我没事,只是肩膀。”
      “教授,你也会没事的。” 居夜莺取了医疗物品折回,跪地将刘未醒的头部微微垫高,然后建立静脉通道。虽然她依旧啜泣不止,然而动作却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居医生,出息了,判断准确。” 刘未醒望着居夜莺沉稳地注入静脉降压药,不禁流露出欣慰的笑容,“再麻烦… …麻烦给我注射甘露醇。”
      “教授——” 居夜莺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甘露醇是控制颅内压的一种药物,果然,教授和她的判断是一致的。
      “别哭,说不定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昨晚值班累的,想躺一躺。”
      居夜莺嗯了一声,抹掉了脸颊上的泪珠,试着平静下来。
      完成基本的急救措施,居夜莺冲回候诊室柜台,拨通了医疗救援的电话。她知道急性硬脑膜下出血,如果出血范围小,目前的急救手段应该能控制住病情等待进一步治疗,但若是出血严重,那就必须要即刻开颅移除血块。然而当下,不论是做进一步临床诊断还是上台介入救治,显然,这间诊所都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先生。” 还未等电话那头说话,居夜莺着急地说了下去,“加萨市中心无国界诊所前发生了枪战,现场有人中弹,还有伤者脑部受创… …我们需要支援… …”
      “这位女士。”
      电话那头略显迟疑,居夜莺不知是不是信号问题,又急促地催了一声:“先生,先生,您听得见吗?这里有病人需要入院,需要入院。”
      “可以,可以。女士,您先别急,我们记下了,会尽快赶过来的。”
      “我们这里派出去的医生能回来吗?我们借出了一辆救护车,能麻烦开回来吗?” 居夜莺几乎带着哭腔乞求着,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强装镇定。
      “这位女士,我们会尽快赶过来,但您知道,目前救护车都在出勤… …”
      居夜莺从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哭泣,她知道周旋无用,便匆匆道谢,失落地挂断了电话。她又试着去联络诊所外派医生和霆霄他们,然而这该死的通讯信号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最终她一无所获。
      居夜莺没有立即回诊疗室,反而瞥向窗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枪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外面不见车辆,也不见人影,只有那只兔子玩偶凄凉地淌于血泊,散发着一种不祥之气。
      居夜莺不敢细想约瑟夫和米娅是否脱离了危险,他们又是否还活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抹掉了泪痕,舒了舒眉眼,忧心忡忡走回了诊疗室。
      该做的,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
      她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夜莺,去看看云天怎样了。” 刘教授依旧怔怔望着天花板,目不斜视地说道。他看上去并不关心居夜莺是否找到了医疗援助,反倒更像一位慈爱的长辈,含着关怀却略带试探的口吻,调侃道,“云天,让小妮子丢下小情郎,先来照顾我这个老头子,真是抱歉啊。”
      都这时候了,刘教授怎么还能语出惊人。
      黎云天轻咳了几声,也不知这话该如何接。他的明眸藏在了黑色刘海下,发丝中缀满剔透的雨珠,如他的眸子般澄澈明亮,闪着微光。他微抿薄唇,直到居夜莺落座身侧,他才缓缓抬起了头,安慰道:“不哭,我没事。”
      “中了几枪?”
      “应该就一枪。” 黎云天勉强笑了笑。
      “傻子,你真当自己是防弹板子啊。” 居夜莺说完,又啜泣了起来。
      黎云天艰难地抬起了左手,抚上了女人冰凉的脸颊,替她抹去了薄汗与泪水。他们不自知地向彼此靠近,轻触着鼻尖,在对方温润的气息中寻求一种安心。
      温存片刻,黎云天感到些许不自在。他用余光瞥了眼一旁的刘未醒,岂料直接撞上了一双看热闹的戏谑眼神。
      “你们继续,继续。” 刘未醒面不改色,视线又回到了天花板上。
      居夜莺红了脸,急于掩饰道:“血应该止住了,我帮你看下伤口吧。”
      “嗯。”
      上衣被居夜莺小心翼翼地剪开,露出了白皙透着猩红的肌肤。黎云天记得居夜莺到诊所的第一天,自己也受伤了。他静静凝望着居夜莺,任由她微颤的睫毛在心中溅出了层层涟漪,在那一波又一波的轻柔安抚下,仿佛伤口也不那么痛了。
      “夜莺啊,手术间还是无菌状态,要等不来救援,止血后,你要尽快给这小子取子弹… …留久了… …我怕有后遗症。这小子啊,我还巴望着他能回心外科… …他的手,宝贵。”
      此时,刘未醒教授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听着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说到这小子啊,真是气人… …心外科,读书时年年拿头等奖学金,毕业后却去了NICU。起初… …我还以为他辅修新生儿护理,纯粹是兴趣,没想到还来真的… …没心没肺的,养了个白眼狼。你说气人吗?气人得很。”
      “气人。” 居夜莺淡淡附和道,朝着黎云天温柔地笑了笑。
      “哦,对了,夜莺啊,你是不是还没在真人身上动过刀?别害怕,其实吧,和剖猪心也差不太多… …但是取子弹残片啊,要仔细做清创… …看云天中弹的位置,肌肉组织多,子弹可能会跳弹… …下刀要先判断,别乱找,一开始找不到,也别慌… …”
      “好的,教授,我会记住的。”
      只是。
      黎云天与居夜莺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俩不约而同转头望向仰天平躺的刘未醒,见他意识开始模糊,吐字逐渐变得不清。
      “教授,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两个年轻人凑了过去。居夜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停唤着刘未醒的名字,然而,他们的刘教授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刘未醒依旧喃喃自语着,直到他说的话含糊到再也听不清,他才停了下来。他一袭白袍,整个人松弛到像是卧在了云涧。细长的眉眼轻轻颤着,仿如一阵微风拂过,就能被轻易吹落。
      片刻,他才又开了口,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道,也要将那些字眼说得清清楚楚:“还有啊,你们都要好好的,知道吗… …都给我,活着,回家… …”
      说完,他便阖上了眼。
      刘教授!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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